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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末,夏日已只剩下一点小尾巴,太阳仍旧用劲儿地释放着他的热量,沿途走过,仍旧热浪滚滚,清风阵阵,只是不似半月前那么酷烈毒辣。

大队南行,路过相州安阳之时,刘承佑率全军再度举行的一次公祭奠,缅怀死难的百姓与将士。距离安阳之屠已有差不多三个月,血腥味早已散去,不过城垣间仍旧残留着大量战争痕迹,仿佛诉说着无尽的悲伤。没有一代人的时间,安阳乃至相州都无法恢复如初。

在一干龙精虎猛的亲兵拱卫下,车驾徐徐南行。刘承佑的车驾并不奢华,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一览无遗,没有多少减震措施,颠簸虽不算特别剧烈,但终究难熬。

刘承佑还好,年轻,习惯之后也还能忍受。倒是在车上给刘承佑讲书的陶谷,有点难为了,毕竟人到中年,免疫力下降......只见其苦着一张脸,身体随着马车的行驶摇摆不定,还要保持一定的坐姿,以维持他的儒士风度,说话声音都有些抖。

刘承佑将自己背后的一张软垫递给他,说:“陶先生,不必如此拘束,用此垫,缓一缓。”

“谢殿下。”见状,陶谷立刻谢恩。也不硬撑着活受罪了,接过软垫,置于背后,靠在车厢上,这才好受许多。

舒服地吁了口气,不过看刘承佑直着身体,靠坐在对面,有些不好意思了,又想将垫子还给刘承佑。

刘承佑直接抬手止住他,还递给他一袋水润润嗓子,说:“继续讲吧,我听着......”

此时的刘承佑,在陶谷眼中,形象一下子高了起来。

漫漫南下途,路上乏味之时,刘承佑就喜欢找陶谷与魏仁浦来给他讲书,今日轮到陶谷。陶谷这个人,强记嗜学,博通经史,诸子佛老,皆有涉猎,当个讲师,是绰绰有余的。

此人绝对是精于钻营,惯会逢迎的,暗地里便摸清了刘承佑的喜好,知道他喜欢听史志传记,尤其是近、当代史事人物,便不讲经学,转讲史志。注意到刘承佑在关注魏博事,于是今日便给他讲杜重威,而对此,刘承佑果然兴致颇高。

杜重威这前半生,可谓是顺风顺水,前半生或许稍显平淡,但在后晋一朝,是位极人臣,极尽荣宠。常年典禁军,出则为帅,镇定道州,秉征伐事。

以杜重威鄙薄之姿,而居权位,甚至肩负江山社稷之危亡,只因为他是石敬瑭的妹夫。人呐,没有一个好的出身,又不想辛苦拼搏,有吃软饭的机会,一定得抓住......

而纵观杜重威的履历,发现只有两个闪光点,一则降范延光于邺城,二则斩安重荣于常山,然而这俩事,杜重威究竟出了多少力,有多少功劳,也是值得怀疑的。不过,这却是杜重威的“晋身之资”。

余者,杜重威干的都是些烂事。中渡桥胁全军投降,而至后晋灭亡,这便不复细说了。此人身上,也有着这个时代武夫的共性,贪婪,好黩货。

杀安重荣的时候,尽得其家财并常山公帑,既不赏励士卒,也不上缴国库,悉归于己。为成德节度,重敛于民,税外加赋,吏民大被其苦,而致百业凋敝,十室九空。

等把镇州祸害得差不多了,见实在没油水捞了,便上请还朝,然后转任魏博,恶政如初。

耶律德光曾总结自己有三失以致中国得而复失,其一曰括民钱帛。然而,向吏民括借钱帛这种事,杜重威还是后晋节度的时候,就常做,括民财以肥私,充其家宅,可能契丹人就是从杜重威这儿获得的灵感。

后晋与契丹绝交,契丹屡屡南侵,边防军需不足,粮草短缺。闻杜重威私宅中聚有粮十万斛,朝廷以绢数万匹易其粮,没有亏待他,事后他却觉得自己家财被“籍没”,颇为不忿。

担守御之责,以抗契丹入侵,却只知婴城据守,坐观胡骑抄掠治下百姓,而不作为。常有数十胡骑驱汉人千、万过城下,熟视无睹,略无进击之意。

阳城之战,反败为胜,是后晋对契丹难得的大胜,杜重威虽为统帅,靠的却是李守贞、符彦卿、张彦泽等将见机奋进急攻,血战退敌。有一说一,虽然李守贞比杜重威强不到哪儿去,至少在阳城之战,李守贞还是有些血性的。那个张彦泽也一样,虽然后来也当了带路党,还是引契丹军队拿下开封那种。

而杜重威,是从头拉胯到尾。阳城之战胜利后,原本有继续扩大胜果的机会,诸将趁势追击,被杜重威勒止,半道收兵。在他看来,能在契丹人的兵锋之下保全性命,已是难得,哪里还敢有过分的追求......

陶谷的叙说,还是比较详细的,一讲便是半个多时辰,有些口干舌燥,再度拿起水袋,痛饮两口,一面注意着刘承佑的表情。

至于刘承佑的表情,便是没什么表情。

听完陶谷的介绍,刘承佑的脑海中,杜重威的形象一下子“丰满”了起来。

“当真如薛怀让之言,与杜重威相比,他所犯罪过,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感慨了句,刘承佑问陶谷:“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诗说,人言可畏。这杜重威如此行举,受尽怨愤咒骂,就没有一点羞耻敬畏之心?”

放下水袋,陶谷捋了捋胡须,轻笑道:“殿下,下官再给您讲两则小故事......”

“杜重威在镇州,黩货甚烈,以致民多外逃。一日过市,谓左右曰:人言我驱尽百姓,何市人之多也!”

“此问,确是有些道理啊!何也?”刘承佑说道,语气间满是讥讽与轻蔑。

“另外一则,是我还在大梁时听说的。全师而降,入东京后,杜重威每出入衢路,市民多诟骂之,然杜重威仅俯首而过,尔后面色如常,泰然自若......”

“天下多奇人奇事,这杜重威,却是当得一奇。面皮奇厚!”刘承佑说:“石重贵倚靠这样的人为国家干臣,付之以精锐,而保江山。国家焉能不亡!”

“殿下说得在理!”陶谷立刻奉上一句马屁:“杜重威之贪鄙胆怯,已至极也,然少帝犹托以心腹之任,军国之重,实在昏聩。晋之灭亡,非天意,亦人为,咎由自取。”

点了点头,刘承佑又问:“你方才说,冯道与李崧共荐杜重威为帅。此人鄙若此,何以这二公,极力荐其能,却是耐人寻味。”

闻问,陶谷眼珠子一转,张了张嘴,却又临时改口的样子说:“二位相公,自有其想法,却不是下官所能探究的。也许,另有考量呢?”

“等到了开封,我却要以此事问问二公。”刘承佑有点随意地说。

冯道与李崧那干被刘承佑自契丹人手中夺回的晋臣,此前已随刘承训一道南去东京,想要陛见大汉新帝。

“听先生一番讲解,我受益良多。先生辛苦了,且下去休息吧。”见日头已然西斜了,刘承佑对陶谷吩咐道。

“下官告退。”陶谷也适时地应道。

车驾停下,刘承佑打了个呵欠,侧身躺下,瞄着躬身下车的陶谷。脑中却浮想起当日收到的汇报,在抄薛怀让家时,这陶谷,手脚有些不干净。对此,刘承佑是知而不问,记在心中即可。

撑着脑袋,刘承佑继续想着杜重威此人。有的时候,有的事确实让人难以理解,像杜重威这样声名狼藉且了无才略的人,却能位至使相,秉执三军。但仔细想想,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毕竟是皇亲国戚,也许晋廷是矮子里边拔高个?

在真定巡视的时候,刘承佑还听过一则传言。说是晋帝蒙尘北上,一路惨淡,路过中渡桥时,泪眼迷离,对杜重威破口大骂。却也有些讽刺。

此刻想来,杜重威这种人,哪怕其据有魏博,拥兵数万,纵有百万,又有何惧,不过冢中枯骨罢了。

胳膊肘磕着,有些疼,干脆放下,困意袭来,与护卫的李崇矩交代了一声,睡一觉。

等刘承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军队还在朝南行驶,不过速度放得特别慢,耳边尽是轱辘与脚步声,另伴着自一侧野地中传来的虫鸣。掀开车帘,刘承佑朝外望去,见到周围一片朦胧的暮色,问道:“到哪儿了?”

闻声,李崇矩赶紧策马靠上前来,禀报:“殿下,已经到黎阳了,向指挥使已奉命先行前往渡头搭好营寨,只等中军入驻。”

“嗯!”刘承佑应了声。有这些得力的属下,确是能少操不少心。

入夜,天气凉爽了许多,习习微风吹拂着,十分舒适。车驾之内点起了两盏烛灯,火苗闪动,映照着刘承佑的身影,挑灯夜读。

等到黎阳寨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不过营宿之事,郭荣与向训已然安置得十分妥当,可以“拎包入住”。自车驾下时,只见得营中正处于有条不紊的忙碌之中,各营在向训的安排下,有序入营。

晚饭,已然是准备好的,除了本军的火头军外,黎阳县令还征集了一些厨子妇女帮衬。刘承佑简单接见了一下黎阳令,从其口中得知,马全义与孙立那支物资输送船队,已经永济渠南来,入大河,往开封去了,已逾三日,估计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算时间,比刘承佑没快上多少,毕竟需要绕一番路,北方的水运也不似南方那么发达,河渠久未经疏浚,还要防备路上发生什么意外情况,速度想要快起来也难。不过,总归节约不少人力。

闻其已过黎阳,刘承佑也松了口气,过了此处,已达中枢实力覆盖之处,基本不可能再发生什么“意外”了。

简单地进食过后,刘承佑叫上郭荣与魏仁浦,让二人陪着去黎阳渡看看。

黎阳渡就在脚下,这座大河边上重要的运河枢纽,规模不小,稍显冷清。不过随着中原鼎定,此处也多了几分生气,在渡头边上,停靠着一些民船,岸上更有些客栈旅宿。人总归是有的,只是大军之来,都低调老实得很。

行走在滩涂上,运河远处黑黢黢一片,只有近处反射着案上的灯火,光线很弱,流动的水声倒十分清晰。

“殿下,渡头往西南十里,便是大河分流处。”魏仁浦跟在身边,给他介绍着:“当初辽主北归,便是于此处北渡。胡人不习舟楫,强渡而来,淹死了不少人......”

“有所耳闻。”刘承佑说道。

郭荣在旁,也指着一个方向,说:“由此处东北向,直通永济渠正段,北入海河,走水道,最北可直抵涿州。自隋唐以来,国家向北用兵,皆是走此道输送钱粮军械。”

“只是这么多年来,战事频生,动乱不已,而国家不兴,帑藏空虚,无人财物力疏浚,而致河渠淤塞,漕运不畅,运力大减啊。”魏仁浦补充道。

闻言,刘承佑说道:“你们这是在提醒我,日后要整治河渠啊。”

魏仁浦轻笑着说:“却也不能急于一时,当至社稷稳定,民生恢复,国库充盈,方可量时量力而行。”

“那是自然,治河,可是件奢侈的工程。”刘承佑点着脑袋。

抬头望着夜空下的黎阳渡,有些出神,短暂的沉默之后,刘承佑发出了一声感慨:“也不知何时,才能从此处看到百舸争流,千帆竞渡的场景。”

“只要国家宁定,自然会有的......”郭荣说。

条件好像并不难的样子,但要做得,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河南边,就是滑州吧!”望着南边,刘承佑突然问道。

魏仁浦答:“是的,与卫州同属义成军节度,拱卫东京。”

“据地图上显示,到了此地,距离东京也不远了啊!”

“两百余里的距离,若无迟滞,渡河后,两日可达。若走水路,更快!”魏仁浦解释道。

闻言,刘承佑沉吟了一会儿,尔后开口吩咐道:“明晨一早渡河,走陆路。派人过河知会一声滑州,让对岸做好接应!”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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