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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院的卧房中,精美的黄花梨嵌螺钿花蝶纹架子床上,藕荷色的帐幔层层叠叠的垂放下来。

一截白若凝脂的胳膊从层叠的帐幔中伸出来,轻轻的搭放在一个大红色的脉枕上。

架子床前,端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只见他两只探在那白皙圆润的手腕上,眯着眼睛静静诊脉。

而在他身侧则站着个一脸关切的美少妇。

足足等了一刻钟的时间,老者才缓缓收回手,但没有说话,捋着胡须想事情。

少妇密切的关注着,见此情况,忙低声问道:“程老,我们家大小姐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昨儿还好好的呢,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这个样子?”

程老太医还是没有急着回答,沉吟片刻,才缓缓说道:“谢大奶奶,如果方便的话,可否让老夫瞧一瞧大小姐的气色?”

中医看病讲究“望、闻、问、切”,诊脉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想要彻底了解病人的情况,还需要亲眼看一看病人啊。

少妇,也就是谢家刚进门没多久的大奶奶周氏,出身侯府的千金小姐,自是知道大夫问诊的程序,想都没想都答应了,“青罗,把帐子掀开。”

青罗和暖罗躬身立在床前,她们是谢向晚的贴身侍女,除了谢家的主人外,她们估计是最关心谢向晚的人之一。

早在发现大小姐昏迷不醒的时候,她们就慌了神,慌慌张张的去回禀了大奶奶和老爷后,便守在床前抹眼泪。

只半日的功夫,两个俏丫鬟的双眼就哭肿了,这会儿听了大奶奶的话,没有迟疑,忙掀开了帐幔,露出谢向晚沉睡的面容。

程老太医起身来到近前。伸手掀了掀谢向晚的眼皮,又仔细看了看她的面色,表情愈发凝重。

周氏看了,心直往下沉。难道小姑子的病情很严重?

程老太医检查完,直起身子,冲着周氏使了个眼色,而后抬脚往外间走去。

周氏会意,小声叮嘱青罗暖罗两个好生照顾大小姐后,便赶忙跟了出来。

来到外间,周氏又问了句:“程老,怎么样?可是瞧出什么来了?”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程老太医皱着眉头,不住的摇头。嘴里更是如此嘀咕着。

周氏急得不行,迭声问:“哎呀,程老,我们大小姐到底怎么样了?您倒是给个准话呀?”

奇怪?

周氏自己也觉得奇怪,昨夜还好好的人。第二天却变了个模样,谁人看了不奇怪?

可问题是,她请太医来,不是让太医空发感叹,而是让他寻找原因的啊。

相公就要回来了,他临行前将家人托付给她,如今不过几个月的功夫。相公的妹妹就出了这样的事儿,周氏真不知道见了谢向荣该怎么说。

程老太医脸色有些难看,作为一个行医数十年的御医,他看过的病人不知凡几,可、可似谢向晚这样的情况,他还是头一次见啊。

说起来。程老太医是谢家的供奉,是从小看着谢向晚长大的人,在他眼中,谢向晚和他的孙女也没有两样。

他也想寻到病因,然后帮这孩子医治。可问题是——

犹豫片刻。程老太医终于开口,“老夫方才瞧过了,大小姐的脉象平和,气色虽有些苍白,气血却没有任何损伤……”

说了许多,结论只有一个:“……大小姐并没有什么病症啊。”

周氏双眉微蹙,直接问出症结,“既是无病,那妙善她为何会昏迷不醒?”

好问题,他也想知道呀!

程老太医张了张嘴,有些艰难的说道:“这、这老夫也一时查不出来。”

说着,程老太医也觉得脸上无光,喃喃道:“唉,看来老夫的医术还是不到家,实在看不出大小姐有什么不适呀。她这样,并不像生病,反倒像是、像是睡着了——”

程老太医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不能信服。

可问题是,他是真的瞧不出谢家大小姐有什么病症呢。

周氏听了这话,眉头皱得死紧,不过她到底不是普通妇人,不会一遇到事就惊慌失措、乱了分寸。

见实在从程老太医那儿问不出什么,也不再勉强,反而略带歉意的跟老人家赔礼,“妙善出了这样的事儿,妾身不免关心则乱,倘或言语上有冒犯您老的地方,还请您见谅。”

程老太医正觉颜面无光,听周氏不再逼问谢向晚的“病情”,他只觉得松了口气,哪还会“怪罪”呀,连忙摆手,“谢大奶奶的心情,老夫明白。”

命人送走了程老太医,周氏叹了口气,扭头唤过身边的水玉,低声叮嘱了几句。

水玉答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卧房。

不多会儿,水玉领着用袖子抹泪的暖罗出来,至于为何没有叫更能干、稳妥的青罗,周氏也有考量,谢向晚身边不能没人,有青罗守着,她也能放心些。

“暖罗,妙善这几日情况如何,你仔细想一想,看看有什么异常?”

周氏坐在正间的罗汉床上,目光灼灼的看着暖罗,问道:“可曾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亦或是吃了什么‘新鲜’的吃食?”谢向晚没病,那是不是中了什么慢性|毒|药?周氏在侯府长大,对于内宅的某些阴私,她还是有所了解的。

周氏是东苑的当家主母,天香院也在她的管辖范围之内,但谢向晚一向自立,周氏为了表示看重她这个小姑子,对天香院的事儿从来不插手。

所以,对于谢向晚的具体生活情况,周氏也不清楚,只能问她身边的丫鬟。

不过周氏还记得分寸,问话也没有问得太直白,因为若是问得太直白了,不就是在质疑谢向晚管家的能力嘛。

暖罗是个小八卦,人很机灵,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她知道。大奶奶这么问是为了大小姐好,而且她也想尽快找到大小姐的病因,只有找到了病因,才能对症下药。这样她们大小姐才能康复啊。

想到这里,暖罗乖乖的说道:“最近也没有什么异常,大小姐每日都和往常一样,吃食也都是按照食谱,并没有用什么新鲜的花样儿。”

谢向晚生活一向都很有规律,她有谢离的记忆,对养生、养颜这些很有研究,所以每日的作息、每餐的饭菜都是经过妥善安排的。

而且谢向晚是个自律的人,绝不会偷懒,也不会为了口腹之欲而吃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至于天香院的厨娘。亦是谢向晚一手调教的,厨艺精湛,忠心更是不容置疑。

是以,谢向晚的饭食绝对不会出现问题。

听了暖罗的解释,周氏依然皱着眉头。又道:“那胭脂水粉和香料等物什呢?这些东西,妙善是用的府里的份例,还是从外头另买的?亦或是旁人送的?”

内宅女子的手段也就那些,谢向晚的吃食没问题,周氏第二个想到的就是胭脂水粉。

提到这个,暖罗更干脆了,她直接摇头:“那些东西。小姐从来不用外头的。大小姐的口脂、面脂等物什都是我们几个贴身丫鬟亲手做的,用料什么也都是小姐庄子上出产的……有时小姐兴致来了,还会领着我们一起做。”

所以,这个比吃食更安全。

周氏眉间拧成了个疙瘩,沉吟片刻,继续问道:“那贴身的衣物呢?”

暖罗说:“天香院有专门的针线房。从衣料到绣线,甚至连搭配的金银丝等饰物,也皆有专门的人负责,绝对不经外人的手。”

天香院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几年来。在谢向晚的打理下,吃穿用度什么的,天香院都能自给自足。而且所用的原料,也都是谢向晚信得过人负责。

可以说,哪怕是用一张纸、一根线头,也都有知根知底的专人负责,且责任到人,不管哪个环节出现问题都能找到直接负责人,绝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暖罗说完,周氏也无语了。

说实话,她知道谢向晚这个小姑子能干,可把自己的小院经营成这样,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如此周全,还是让周氏开了一番眼界。

周氏好歹也是侯府千金出身,可相较于如此‘讲究’的谢向晚,她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这哪里是什么盐商家的女儿啊,分明就是个传承上千年的世家贵女的做派。

佩服的同时,周氏不免心焦:如此一来,外人根本没有机会对谢向晚下毒,那么她为何会昏迷不醒?

“呜呜,大嫂,姐姐没事吧?她、她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了?”

谢向安眼睛都哭红了,小胖手拉着周氏的袖子,呜咽的问道。

周氏拿帕子给他擦了擦眼泪,柔声安抚着:“阿安放心,妙善不会有事的。再说,她一向疼你,就算是为了你,她也会醒过来的。”

“……大嫂,我、我好害怕,害怕阿姐像娘亲一样,呜呜,我不要阿姐离开我。”

谢向安已经九岁了,不再是个孩子,可此刻,面对昏迷不醒的姐姐,他却哭得像个稚童,眼泪鼻涕一起下,毫无形象可言。

“不会的,妙善不会离开的,”

除了安慰的话,周氏也想不出旁的语言。

可问题是,谢向晚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了,若不是周氏硬撬开她的嘴为了些参汤,谢向晚早就撑不下去了。

谢家人急得不行,扬州城的名医请了一茬又一茬,结果却没有一个人能瞧出病症,谢嘉树嘴上起了一溜的水泡,双眼更是充满了血丝,若不是为了等着从京城赶回来的儿子和名医,他一早就去山光寺求慧远大师帮忙了。

“父亲,您也别太着急了,妙善是个有福气的人,断不会因这一点儿小病就怎样,家里还指望着您呢,您先回去休息一下,这儿一切有我,您放心吧!”

周氏看公爹着急憔悴的样子很是不忍,想着明天夫君就要回来了,总不能小姑子病了,再把公爹熬出个好歹来吧。

真若那样。她可是没脸见相公了。

谢嘉树错眼不眨的看着静静安睡的女儿,根本没有听到儿媳妇的话。

周氏见状,忙又上前两步,继续劝道:“父亲。相公已经请了京里的圣手来给妹妹看病,他们明日一早就能到。到那时,还需要您这个一家之主出面招待,父亲,今天您还是先休息一下吧。”若是累过了头,明天不能招待贵客,就失礼了呢。

谢嘉树的耳朵终于动了动,显是将周氏的话听了进去。

周氏再接再厉,“另外,延寿堂那边。也需要父亲照看呢。老祖宗身子不好,又听说了妹妹的事,还不定怎么着急呢。父亲,您说是不是?”

周氏这话另有深意,谢嘉树的眸光闪烁了下。放在膝头的手握了握,看了眼床上的女儿,点头,“大奶奶说的是,这里就先交给你了。”

心里却暗道,是呀,周氏提醒得对。妙善病了,家里也跟着乱了,而隐藏在角落里的魑魅魍魉,定会以为来了机会,想趁机作乱呢。

谢嘉树可不想让这些小人扰了女儿的清净。

另外,他部署了好久的计划。应该也到了收网的时候。哼,他要好好收拾那些心怀叵测的人,顺便将胸中的那口郁气彻底发泄出来!

谢嘉树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想到做到,他立刻起身。叮嘱了周氏和几个丫鬟几句,便离开天香院,往中路书房赶去。

周氏恭敬的将谢嘉树送出门,而后又回到卧房,坐在架子床前,静静的看护着谢向晚。

这时,凝碧凑了上来,“大奶奶,外头人回禀说三太太来了!”

周氏一怔,眉头蹙起,没好气的问道:“她来做什么?三天前不是刚让人送了些银子过去吗?怎么,才几天的功夫,就把一百两银子花光了?”

周氏对越来越市侩的三婶,真心一点儿好感都没有。

凝碧压低声音,道:“三太太说听闻大小姐病了,她特意来探病呢。”

“哼,她来探病?”周氏根本不信童氏的说辞,若说周安歌担心谢向晚她相信,可若说眼里只有“银子”的周三太太会担心不相干的人,周氏打死都不信。

凝碧也不信,可问题是,现在人来了,且还是打着“探病”的旗号,自家小姐再不待见也不能把人家拒之门外啊。

这个道理,周氏也明白,她那么说不过是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

发泄完,她还是要出去见客。

“好好照看大小姐,有什么情况,马上来报我!”

周氏第n次的叮嘱青罗,然后起身来到外间儿,准备见她的好三婶童氏。

童氏穿着件大红刻丝蝴蝶葡萄褙子,头上亦是插金戴银,让周氏瞧了忍不住额角抽搐。她很想问,三婶,您到底是来探病,还是来拉仇恨的呀。

谁家探病还这般穿金戴银、披红挂绿?

虽然这样看着挺喜气,可、可谢家现在真心欢喜不起来呀。

忍着气,周氏客气的跟童氏见礼。

童氏大喇喇的往正位上一座,道:“然姐儿无需多礼。我就是听说谢大小姐病了,特意来瞧瞧。怎么,果然病得很厉害嘛?”

这话……怎么越听越有种幸灾乐祸的赶脚?

周氏不想看童氏一脸八卦的模样,淡淡的说道:“有劳三婶惦记,大小姐的情况还好,我家相公已经从京里请了数位名医来为大小姐诊治。大小姐福泽深厚,乃是佛祖看重的观音童女,想来定会早日康复。”

她说这些,是想提醒童氏,谢家不再是过去那个盐商之家了,而是出了个进士的人家,希望童氏别犯蠢,弄得好好的亲家却生了间隙。

童氏根本就没听周氏在说什么,继续八卦兮兮的说:“哦,竟然还请了京里的名医,啧啧,咱们的庶吉士还真有些本事呢。不过,照我看,光靠这些医生,未必能救得了命呢。”

周氏变了脸色,忙打断她,“三婶,劳烦你亲自跑来探望大小姐,只是家里三叔和妹妹都离不了人,您还是——”赶紧走人吧。没看到四周奴婢的眼神都变了嘛。

童氏仿佛听不懂周氏的“逐客令”,抢过话头,道:“然姐儿,我说话可能不好听。不过,我是真心为了大小姐好。我可是听说了,扬州城的名医都瞧遍了,结果却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依我说啊,大小姐可能不是生病,没准儿是被什么人给诅咒了呢!”

“三婶!”

周氏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好吧,就算童氏说得有理,谢向晚这个情况可能是被恶人做法陷害,可这种话能当着外人的面儿说吗?

而且还是以这种“看热闹不怕事多”的口吻说出来?

就算是做戏。好歹你也装装面子呀,怎么能——

周氏不想再跟童氏周旋下去了,直接发话,“来人,替我送三婶回去。哦。对了,今天早上庄子上送了些新鲜的樱桃,我记得三叔三婶喜欢,给三婶带些回去吧。”

起初童氏见周氏这么不给面子,正欲当场发作,但听到后面的话,她又软和了下来。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的算着账:唔,现在还不是樱桃成熟的时节,谢家庄子上送来的定是特别培植出来的早熟品种,放在市面上,定能卖出天价的好玩意儿呢。

她要好好算算,拿多少才够本。既能满足家里人的口腹,还能有剩余拿到市上去贩卖。

童氏暗暗扒拉着小算盘,也就没精神跟周氏计较,乐颠颠的跟着丫鬟们去拿樱桃去了。

望着童氏的背影,周氏只觉得脸臊得慌。有这样的娘家人,真是太丢人了!

“大奶奶,三太太的话虽然不中听,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凝碧跟在周氏的身侧,小小声的说道:“说起来,大小姐的病也着实古怪了些,不如请个法术精湛的道士来家里瞧瞧?”

“住口,这事也是浑说的?难道你忘了圣人最厌恶巫蛊之事?”

周氏冷下脸,低声训斥着。如果放在过去,谢家只是普通商户,请个道士做场法事也没什么。

可现在不同了呀,谢向荣中了进士,又入了翰林,正式做了官,倘或再传出什么“巫蛊”之事,不管真相如何,却是把话柄送到了御史手里。

到时候再有人参谢向荣一本,后悔都来不及呢。

凝碧被吓了一跳,怯怯的说道:“大奶奶,奴婢、奴婢也是担心大小姐,更心疼您呀。”

谢向晚一日不清醒,周氏就一日不得安歇,这才两三日的功夫,周氏就熬得瘦了一圈呢。

听了凝碧的话,周氏心中一暖,语气也软和了些,“我知道你是好意,可这种话却不能随便说。明白吗?!”

就算真的怀疑有人诅咒,那也要悄悄的调查,哪能摆开了阵势的宣扬呀。

凝碧连连头,“是,奴婢知错了!”

“知错就好,”周氏没有再追究什么,忽的想到了什么,低声问道:“你说这话,倒也提醒了我,妙善昏迷这两天,西苑可有什么动静?有没有什么人来拜访大太太?”

凝碧想了想,摇头道:“没有,西苑传回消息说,最近大太太一直待在院子里静养,若是精神好,还会手把手教二小姐看账册。就是大小姐出事几天前,盛夫人曾经来看过大太太,不过也只待了半个时辰就走了。”

周氏潜意识的觉得,如果谢家有人要害谢向晚,唯一的人选便是袁氏。

可不是周氏瞧不起袁氏,她总觉得似袁氏这种智商的人,应该算计不到谢向晚。

最关键的是,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谢向晚到底怎么了,也就无从下手帮忙。

唉,妙善,你到底怎么了?是病了?还是中毒?抑或是被人诅咒?

周氏低声吩咐凝碧命她好生看着西苑,心里却忍不住的猜测着。

其实,周氏都没有猜对,谢向晚既不是生病,可不是中毒,更不是被诅咒,而是因着一个怨气缠身的吊坠儿,整个人都陷入了迷梦当中。

没错,就是做梦,现在的谢向晚仿佛进入了一个诡异的空间,各种奇奇怪怪的画面在她眼前闪现,各种存在于传说中的光怪陆离的场景在她面前上演。

仿佛经历的数千年,如星空般浩瀚的庞大知识量瞬间涌入她的大脑,她根本消化不了,所以直接当机,现在正急需能量重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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