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第一个表示不安：“娘亲……老师……”
他不知道应该劝谁，最后求助一样看向林桑。母亲又疯又闹了一个晚上，他不确定这一刻神志是清醒的。老师又是个暴脾气，谁知道最后会是谁伤害谁？
跟他一样不放心的还有邵君儒，他犹豫着要不要留下来听个壁脚，随时搭把手。
但邵子武拍了拍兄长的肩，给他一个安啦的眼神，监斩大人只好将他的临时办公室让了出来，悄咪咪溜一边去了。
除了风雨声，终于安静了，林桑拿了两套干衣裳，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还把其中一套递给皇后。
收到对方惊讶的眼神，她还解释了一句：“放心穿，这是干净的。”
这样一说第一夫人也不好意思了，她讪讪地接过：“我……不是那个意思……”
等两人都换上干爽衣服，喝上热腾腾的姜茶，林桑呼出口气，终于舒坦些了。
“娘娘想跟我聊什么？”她吹着姜汤上的浮沫。
想不到第一夫人那样刚烈，突然踌躇起来。折腾一晚上，想了半天，私聊第一句竟然是问她：“你哪来的姜茶？”
林桑随口猜测：“估计是我女儿熬的吧，那孩子心细，见天气不好，就备下这些。”
看到皇后的眼神，她还补了一句：“想来大家都有份，皇子公主们一定也有。”她没猜错，她的大房车现在成了临时避难所，小西兄妹几个在照顾大家。
这妇人，对孩子们这样了解吗，她自己就不敢做这样的推测。孩子们喜欢什么会怎么选择，她完全没把握。
又踌躇半天，她才问：“钱林氏，晟淑人——我现在很好奇，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跟你相公之间都是什么样的？”对了，人家相公已经仙去了，问完她又觉得有些失礼，“当然我的意思是，从前，你们……”
林桑却完全不在意，是啊，她是个寡妇，这是个事实，那又怎么样呢？她想了想：“他是个好人，对我很好，对我娘家人也很不错。”
从大家的言谈中不难了解到这一点，而且，要不是秀才公包容，钱林氏贴补娘家也不至于到那个不要命的地步。
凡事都是双方面的，就像这位国母一样，要没有皇帝陛下的恩宠，孙家哪来的底气？
短短两句话，将皇后的回忆一下拉到从前。
她的夫君也是个好人，对她也好，而且他感念孙家助他除奸佞，扶登基的恩德，对岳家上下可以说是君恩似海。
可他除了是她的夫君，孙家的女婿，他还是一国之君，会有各种无奈的考量和举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慢慢体谅不到夫君难处的？
她只知道他们孙家站在风口浪尖，承受的富贵荣华越大，风浪也越猛。他们举家攀附在这艘大船上，已经身不由己，只有抓住更多的权势和财富，才能让自己在乎的人活得更好。
而且他们的爹，为了吴越鞠躬尽瘁，难道不应该独享这一份殊荣吗？
“我爹是为了吴越累死的，病榻上他拉着我的手，嘱咐我照顾好孙家上下……就像我娘当年早早就去了，去前也是将还未成年的弟弟托付给我……”
皇后不知道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给林桑讲往事，她的声音很低，低到林桑要屏住呼吸才听得清。
“我娘怕爹续弦娶了后娘会苛待弟弟，我爹为了让娘安心，竟就没有再续娶。若愚可以说是我一手带大的，就算我后来嫁了人进了宫，他也时常来宫里小住。所以孩子们都跟小舅舅特别亲——”
皇后的神色就像在做一个特别美的旧时梦，林桑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后来他长大成人，也要娶妻生子了，这才回到故居睦州……早知道就该让他一直在我眼皮底下，也不会闯出这些祸，是不是？”
不是沉浸在往事中吗，怎么突如其来有这样一问？林桑还没跟上第一夫人的思路：“娘娘是在问我？”
没想到皇后一脸奇怪：“说了要私下聊聊，不问你问谁？”
说得也是，林桑也是个实在人：“既然这样，我就直说了啊。”
她还清了清嗓子。
“要我说，不管人在哪里，只要心态没变，最后的结果都差不多。”
就像枭将东徙中说的，知己者不怨人。外因什么都是次要的，内因才是根本。
“二国舅想来从小被你们惯坏了，又在那个位置上，常年被人捧杀着，加上又有第一家姐给他兜底，我想发展到今天是必然。”
这话说得通啊，皇后震动了一下，嘴里重复着林桑说的几句话，她好像想到了什么：“所以大郎那孩子才会说，是孙家害了自己……”
原来儿子的话她不是全然没听见啊，只是当时听不进去。
林桑好像被触动到了一点，对皇后说：“其实你的心情我多少理解一点，因为我以前也是个扶弟魔，为了贴补娘家，差点饿死一家孩子。”
这——讲真的么？
这跟刚才表现出来一个母亲的笃定和从容完全不同啊，皇后惊诧转身。
面对不敢相信的眼神，林桑悲愤点头。
唉，说实在的，自揭创伤疗愈别人什么的，她本来没有这个兴趣。
但第一夫人现在还有一点想不通，就差临门一脚了。况且，她既然继承了这个身份，从前钱林氏的一切也就成了她的一切，好的歹的，都要一并承载。
“可能我们那时候的心境是一样的，都是一个出嫁女对娘家亲人的放不下。你嫁给了国君，我嫁了秀才，都过上了自己那个圈层最好的日子，想将最好的一切带给家人的心其实能理解。”
娘娘听了果然很激动：“是这样，你能理解我，是不是？”
林桑点头，但理解不代表支持。
“其实我们这个想法一开始就错了，他们都是健全的成年人，从前没有我们的帮扶也都活得好好的，一味付出养不出他们的知足感恩，养不出一个太平盛世，反而滋长了各种扭曲的心理。”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从今至古，林桑见了不少了，但都十分符合一种规律，就是越来越系列。
一直付出的人越来越掏心掏肺，恨不能倾尽所有。而受馈的一方，只会越来越不知足。最后付出和被付出的双方能够形成一套自洽的闭环，每天上演着各种奇葩的失衡。
这套体系不论在亲情伦理、爱情的双方甚至职场之上都能适用。
有人最后不堪重负，看清了这一点能全身而退，但更多的是在这样的循环里无法自拔。
很奇怪的，付出和索取都让人上瘾。
“幸运的是我走出这个循环了，回头看看是真的没有意思，那些付出得再多却被视作理所当然的人其实并不无辜，是他的自主行为滋长了对方，却还在那里白白地自我感动。”
啊——孙皇后又是一震。她瞬间想到自己。觉得对方起码这点没说错，她们的过往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皇后眼神迷离：“不是说一旦陷入这个循环就无法自拔吗，那你是怎么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