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她的目的,如今秦周的政权交替已扫荡干净,国情与河内的狄戎已不再是隐虑,余下的只剩下外敌入侵,她要做的事情是替主公制霸战国,自然不可避免会对剩下的强盛国家出手。
她自问不能这么无耻,一边受着他们为她提供的便利来壮大秦国,他们的庇佑与容忍,再一边理所当然地侵占着他们的势力,蚕吞着他们的国家,这跟为了前途娶了有钱有势的正妻再拿人娘家的钱去养“真爱”的凤凰男有何区别。
当一切说开了之后,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不畏输,亦不惧与所有人为敌,他们尽管拿出他们的真本领,她也会倾尽全力,这天下最终归谁,就靠个自的本领来争……
“赵王、楚王,天下只有一个,谈感情就太伤国了,毕竟我们都不是孑然一身在世,我们的背后是一个国家,是千千万万的国民,我退不了,你们也退不了。”她看向天边,那一片红霞映红了月白枫林,山巅庙宇的暮冷萧条。
“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以私人身份与你们见面,往后,我是秦国太傅、监国,你们是赵王、楚王。”
她意识到,黄昏过后,天便要黑了。
“陈白起,既然你已向孤宣战,孤若不应战倒显得有些怯懦,你嫌先前对你的方式太过温柔,往后那便只如孤的意思行事,如果这便是你想要的。”
后卿此刻倒是看起来平静下来了,只是眼底黑得不见任何光亮,他温雅一笑,不叫人感觉温煦亲近,只有那冷入骨髓的眼睛盯着她那张清媚如芙蓉清水的小脸,今日她唇色抿朱,仙中生花蕤,端是百花艳煞,那种美色却刺伤了他的眼。
陈白起心中叹喟一声,口上只道:“你是后卿,赵国的主君,你本就该按你的想法行事,你不该为任何人折损自己的骄傲。”
她是真心诚意的讲这话的,她愿他们分开,他能活成他希望的样子,不为任何人而屈就改变。
此时,落日落下长长的影子,天空血红,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连他们的面目神色都一并隐匿了。
在咸阳城中的百姓尚不知枫林发生的一切变故,他们按照原计划日落西山,天边无一丝余光,便统一点放孔明灯,将自己的祝福放飞天空,让天上的神明与地上的太傅能够看见他们的心意。
城中的欢快嚣闹汇成一片热流的海潮,成片的孔明灯飘摇上天空,黑幕星星点点被点缀起明珠瞿亮,如光带的灯被吹带到了枫林上空,黑暗的林中因为天空的光带飘曳而明亮了起来,萤火的光照在他们的脸上,黄暖一片。
他们不经意抬头一看,那一刻,每一个人的情绪好像都有些失控了,或许是因为黑暗总会将人内心最深藏的一面拉拽出来,而乍如其来的光亮又将一切暴光。
“这是什么?”
风凉凉掠过他鬓角的发丝,他声亦凉凉地问着。
光落不尽他眼底的翳影。
楚沧月亦仰首天空,那成片的孔明灯像极了当年与她看过的月湖荷灯,梦中境几回,他轻轻地阖上眼,唇瓣轻颤。
“不过一场闹剧,有何值得漫天神佛庆贺?”
好似知道这些孔明灯因何而放,又宁愿不知晓。
“射下来。”
异口同声的下令,一道似冰雪的清冷,一道漫不经心的慵懒温淡。
早已在这种气氛中憋得快喘不过气的二军一听,精神大作,分别举起手中兵器或弓箭长矛,对准上空将掠过头顶的孔明灯一盏一盏地射落下来,被刺穿的孔明灯遇火则燃,呼呼火焰如同坠落的流火,从空中掉落,点缀了满地的黑暗。
明星坠落成火星在脚边,不过几瞬的时间,只是这孔明灯乃满城的祝福,数量不可估计,他们一时半会儿的努力也消灭不尽。
陈白起由始至终都没有阻止过这两人,却有些无语这种停不下来的幼稚行为,她收回视线:“射下来又如何,发生的不可更改。”
“陈白起,我从未后悔过自己做的所有事情,唯有一样,便是那日心软没将你留下来,否则今日你也不会有机会跟我讲……”后卿情绪不明地笑了声,将话继续:“发生的不可更改。”
陈白起也想到那一日在赵国的情景,是她耍了心机带着陈父顺利脱身,那时候他会没有后手吗?不尽然吧,可他还是妥协了,只怕最终鱼死网破,想给他们之间留一丝可以“两情相悦”的余地,不将事情做绝了。
可最终,将事做绝了的却是她。
她承认自己有时候挺渣的,可她不是没有心,她不是不知道他对她的付出与改变,可她不能够动心,不能够喜欢,因着压在身上重重的壳无法脱身,她什么都不能够给他……
陈白起终于对上他的眼睛,那双将她牢牢锁在瞳孔不放的优长眼眸,她张翕着唇,不受控制地问道:“如果……”她的声音在半途倏地停下,因为她余光扫到楚沧月在后卿身后静静地注视着她,光打在他脸上,高挺的鼻梁下半张脸都是阴影,不知何时他没再看孔明灯,而是在看她。
他面无表情,但看她的眼神却是那样的深切、那样的安静,却又让人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孤寂空凉。
“你想说什么?”后卿迟迟等不到她的后话,他莫名觉得她接下来的话对他很重要,便上前一步,追问道:“如果什么?”
陈白起一触及楚沧月那双平静的眼眸,蓦然清醒过来,话却再难续上。
如果什么?
她话语一转,出声道:“话既已谈完,便请二位离开吧,今日城中大喜,城门延迟一个时辰关闭,现下出发正好可以赶上,否则惊动秦国尉兵,只怕你们这些人马难平安出秦国。”
她挣开手,一转身,身后秦守卫便上前挡开他。
透在后方越看越憋气,尤其看到“陈芮”要走,便直接搭弓一箭射入秦卫身前,那箭尖带着迫人的风气直逼胸前,秦卫感觉到危险手足无措,脸色煞白,却是根本躲不过。
“透!”娅惊呼一声。
他怎么敢,现在这种场景根本不是他能够插手得了的,万一惹怒了哪一方都是件麻烦事。
这时,身方一只手搭在他肩膀,及时将人扯开,那箭落空直直射进了后方喜台的阶梯,那覆了真气的一箭威力巨大,十几级木头阶梯毁了个大半塌垮下来。
“谢、谢太傅救命。”
死里逃生的秦卫看到这恐怖的一幕倒吸一口冷气,只觉方才若不是太傅去而复返拉了他一把,此刻他只怕是开胸破腹了。
陈白起让他们离开些,再抬眸,凉凉一眼向透的方向瞥去。
透一身银甲梨树白净俊傲,虽觉来自陈白起那一眼的压力加身,脸白了白,仍旧傲气抬了抬下巴,却不避不躲地嗤笑一声:“他们算个什么东西,亦敢拦在吾主面前?”
他不敢对她动手,因为她是主公所爱之人,但若谁敢挡在主公与她之间,让主公难受,他会拼了这条命不要,遇神杀神。
“你是想跟我动手?”
异常平静的声音反而让人背脊发凉。
透脸皮一僵。
娅亦急了。
后卿这时走过去,挡住了陈白起看向透的高压的视线,问道:“那你是想跟我动手?”
他看着她,一双眼眸如同一块暖玉浸水似乎能包容一切,亦像春阳下漾着微波的清澈湖水,令人忍不住浸于其中。
当然,这一切都是只是假相。
透顿时压力一减,不由得暗松一口气。
他对自家主君的维护感动又激动,在心中加油呐喊,干得好,我的主公!
陈白起一对上后卿的视线,气势滞了滞,然后便沉默了。
像一头凶兽刚一露牙,便遇上天敌,不想面对,毛绒绒的身躯一裹便滚成一个圆球遮住眉眼,干净团成一个无害而无辜小动物眼不见为净。
后卿看到这样的她,心中既是气又是好笑,原本心中如泡水的堵塞暴戾与对她的怨怼恨恼,也奇异地也消散了些。
他虽早知她的态度,却仍旧不死心道:“跟我走,你要这天下,我给你,你并非秦国不可。”
她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我非秦国不可。”
主都认了,还能离了咋地?
他不懂,她也没办法跟他解释清楚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她说的是实话,可落在别人耳中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了,见她这般冥顽不灵的选择别人,后卿眼中刚升起的温度一下又冷了。
“若我……非要带你走呢?”他低下声音,那又磁又慵懒的声线一下便染了危险的音调。
他身后的军队也开始有了蠢蠢欲动的征兆,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即可为他冲锋陷阵。
陈白起也看出他的认真,他打算不惜一切代价来带走她。
她也早就料到或许会有闹翻动手的可能,是以提前做了足够的准备,只是非到最后一刻,她不想在这里与他兵戎相见。
见她不吭声,但有时候沉默便代表着答案,后卿却还是问道:“你铁了心要留在秦国?”
他又问了一遍,是坚持要她亲自回答。
陈白起吸了口气,清晰道:“是。”
他欲抬步上前,却见一直站在后方的楚沧月走了过来,并挡在了陈白起与后卿之间。
不说后卿,连陈白起都有些意外他此时的举动。
“楚王,这是何意?”后卿似非笑非地看向他。
两个同样出色绝伦的男子相对而立,一个雪衣如昆仑山巅久年不化的雪魄所铸的玉人,一个红衣如罂粟般神韵高贵而优雅。
后卿见他那副挺身维护的清冷高岸姿态,眸中深黯一闪而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后卿,有孤在,你要带她去哪?”
他淡淡出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
两人之间的仇敌身份可回溯到少年时期,十几年的恩怨早已刻入骨髓,但却没有想到,这一次他们会是以这种形式与对方见面。
正所谓仇敌见面分外眼红,情敌更是。
后卿漫声道:“楚王你不觉得,你真像一条被抛弃的狗,哪怕主人将你赶走,还是可怜地忠守在门口不走?”
楚沧月面色不变,被嘲为犬亦不恼怒,只是神色更为冷峻低温。
他只淡淡反讥以唇:“现在赶不走的狗,究竟是谁?”
后卿与楚沧月两人身量差不几,一红一白,如同红白梅枝开两极,盛放傲视,个自主公要打擂台,他们身后代表的军队亦剑拔弩张起来,气势汹汹直指对方。
当着她面他们要对上,陈白起自然不会放任不管。
她出声:“别在我这里动手,否则我只能亲自请你们离开了。”
她的声音如一柄亮剑划破凝滞的空气,直直插入众人心口。
只见枫林一下有了异响,树叶沙沙,风声沙沙,安静的枫林好似一下有了不一样的不安感觉,黑暗之中有什么让人警惕又危险的视线盯注在他们身上,就像山中出没的狼,冰冷而杀机,它们伺机在暗处只待猎物最放松的那一刻,一扑咬杀。
这股视力远比他们在场的人数更为庞大密集,赵、楚两军一时只觉毛骨悚然,全身紧绷。
“为私,我可以当作今日没见过两位,可若你们将事情闹大了,这便是公事,身为秦国监国,我将无法置之不理。”
两军的人马愕然地盯着这个今日成为新嫁娘的少女,恍惚之间好像忽然冰水灌顶,异常清醒,她总能让人在无意间对她放松警惕,又在某个瞬间发现她的强大无比。
是啊,他们怎么能够忘记,这是秦国,而她,是当世令许多人闻风丧胆的秦国太傅,陈芮,一个以女子之身压倒整个秦国朝堂众多丈夫英勇,成为一国监国,行主君之职,代国之政权。
她如今可以说是秦国朝臣的权力巅峰。
要知道从她默默无闻到天下闻名,这才用了多久的时间,她便做到了许多人一生都做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