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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文侯闻言,自是惊喜。

沛南山长语气平淡,娓娓道来。

他言平息一场战争干戈,自不得以理服人,以情动人,以礼敬人。

以战国时期的婚姻制度,一国公主嫁为另一国国君为夫人的时候,她的妹妹往往也要一同跟着陪嫁过去,称为“娣”,而随嫁的婢女则称为“媵”,总称之为“娣媵制”。

没错,正是这个“娣媵制”的规矩在,事情便有转圜的余地了。

一般而言,这陪嫁的妹妹可能是胞妹,也可能是堂妹,可作一人,也可是数人,正巧蔡文侯求娶的郑国公主为大,而被他强辱的郑国公主乃她的胞妹,如此一般,蔡文侯若腆着脸自当不知郑国准备将此女送于楚国为夫人,一并求娶,岂不是便可以一箭双雕了。

讲到此妙处时,蔡文侯瞠大眼,颀然地掖掌而笑,但念又一转,思起一事,便又不禁担忧起来:“可这事毕竟牵扯到了强楚……”

郑国不可惧也,然,楚却令蔡畏之,半步不敢逾越。

所以从楚国手中抢人,这令他十分犹豫。

沛南山长平波无澜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郑国之念,只怕终是落空。”

何解?

蔡文侯百思不得其解地望向沛南山长。

郑国之念,便是攀上楚国这根高枝,可保国基不动摇,外敌不可轻易侵犯,因此才急不可耐地、眼巴巴地给楚灵王送公主拉关系,如今沛南山长却言语笃定,郑国之念不可成……这,莫不是……

沛南山长覆下眼睫,暖黄的光线下投射出一排淡淡的浅影令他面目静谧动人,犹如玉铸:“楚灵王本与齐国公主有过婚约,然,最终却无疾而终,他既以借口弃齐婚约,便必不会转身与郑国结下姻亲,其原由想来以蔡文侯之智,必能释解。”

蔡文侯先是被沛南山长那不似凡人般的容貌气度所摄,蓦然被他提醒,才忆起这桩雷声大雨点小的陈年婚事。

要说蔡文侯能拼掉众兄弟当上蔡国的君侯自不是一无事处,他原先没想到这一茬,但经人一提醒,却恍然大悟。

想来这郑与齐,两者差距甚大,自是无法比的,楚灵王推掉了齐而就郑的话,便是生生得罪齐国,他刚上位不久,自不会干下此等蠢事。

如此说来……事情倒是可解决了。

沛南山长又对蔡文侯道:“蔡侯你只需放下姿态,将此事大事化小,并诚恳向陈国请罪,加重聘礼,何愁郑国不答应?”

蔡文侯只觉心中最大的一个愁结开了,便笑着对孟尝君与沛南山长感激再三,他急不可耐,便准备领着随身扈从大夫即刻回国,便向孟尝君请辞。

孟尝君朝他摆了摆手,却忽然提了一句:“既然难事已解决,那先前你答应本公的事……”

蔡文侯一愣,觑了孟尝君的面色一眼,只觉他那轻轻飘过来的一眼,却闪烁着锐利的阴暗之色,变得寒光闪闪。

他面皮急促一抽搐,忙抡袖擦了擦额汗,连声答应:“莫不敢忘,自然自然。”

这下,孟尝君方笑了。

“既然蔡侯心急美人之事,那便早些返国吧,祝蔡侯早日获得美人归,哈哈哈哈……”

蔡文侯勉强笑了笑,垂头应是,转身便与随身扈从疾步离开雄殿。

观其背影,当真是急不可耐,有一种伧促逃离虎穴之感。

孟尝君的一君狼虎之党见此,都嗤嗤地大笑之。

沛南山长见此,略冷地低下头,心中对孟尝君却是失望的。

此时若陈白起在,一定会对孟尝君摇头,你这鬼见愁的本领还真是与日俱增啊。

本以为解决了蔡侯之事再无沛南山长什么事,却不料孟尝君突地对楚灵王与齐国公主之事来了兴趣。

他笑意盈面,半撑于桌面,然面容即便带着笑意,亦仍显阴郁邪佞:“听说这楚灵王拒绝齐之联姻,据闻是因为要为其兄长守丧,不宜说亲,但实则说是楚灵王登基时,他中意的一陈氏庶民被人给谋害死了,他一时伤心欲绝,方不愿再娶夫人,不知……沛南山长可知此事?”

沛南山长抬眼,熠熠火光中,如黑珠般眼眸折射着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光。

他顿了一下,此事……他是知道的。

事关秦国之事,内情他倒知悉几分。

“薛公自是消息灵通,然此事……我并不曾耳闻。”沛南山长入坐后,淡声道。

“沛南山长以为,此传言可作真?”孟尝君又问。

其它人都私底下窃语,又观沛南山长如何作答。

“为君者,万不可因一私情之念而万事俱灰,能为君者,亦定不会因一人而弃千千万万民。”沛南山长很平庸地回道。

“你的意思是……此事是假?”孟尝君似不满这个敷衍的回答,似笑非笑道。

沛南山长无奈,沉吟了片刻,方道:“枳句来巢,空穴来风。”

空穴来风,有了洞穴才有了风,事情既然存在,传言便定不会毫无根据。

孟尝君挑眉:“倒是山长看事情看得明白透彻啊,连我本以为是一则妄言的,如今倒觉得的确并非空穴来风了……”说着,他勾起嘴角,两眼忽悠忽悠有神,却是闪烁着邪恶的光芒:“倒不知道那跟冰块儿一样楚灵王竟还会如此死心塌地地恋慕一庶民,还以为他的心打一出生便是跟石头一般硬,倘若这庶女还活着……她倘若还活着的话,本公倒想瞧瞧,究竟是怎样一位天姿国色的美人能令楚灵王如此神魂颠倒……”

就在孟尝君还在那里“浮想联翩”的时候,沛南山长却忽然道:“薛公,某在此有一事需禀报……”

“嗳~”尚来不及说完,便被孟尝君嫌弃地掸袖给阻下了,他漫不经心地指着席前,长睫扇动,有几分幽阴之色:“山长,你瞧……今日本公好酒好菜好女来迎接款待你,你只需好生享用便是,至于其它事情,待明日再说罢。”

言讫,孟尝君低下面,面无表情地朝跪趴在他腿边软香玉秾的两名婀娜丽姬,使了个眼神,让她们去侍候沛南山长。

两女被孟尝君的眼神看得一哆嗦,忙不跌地得令后,便轻纱敝体,赤脚玉莲,朝着沛南山长那一桌媚态横生而去。

沛南山长瞥了她们一眼,便垂下眼,衣袍潋洁,坐入席内,其间与张仪对视了一眼。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多谢薛公。”

两女闻言一喜,只见那如贵女娇养般雪白的面容漾起两抹红晕,身子一软,便依伏地沛南山长身侧,双眸脉脉似水,一径开始虚寒问暖,侍侯饮食。

沛南山长无作反应,不厌弃亦不迎合,两女惯于侍侯贵人,因此最会看人眼色,因此虽热情依贴,却并不吵嘈,见沛南山长圣洁禁欲的雪峰白莲模样,手却不敢在他身上乱碰了,只觉他身上似发着光,她们自惭行秽,只能心中饮恨叹息,不敢造次。

孟尝君见沛南山长如此识趣,这才收了眸底波动的阴翳,笑着一派人面兽心道:“善!善!听闻姬妽特地为今日安排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乐舞,还不快赶紧献上来。”

他这人阴晴不定惯了,沛南山长也知道今夜关于他樾麓弟子遇害一事,恐也说不出口了。

卫溪冷沉下脸,捏着“觥”的手背青筋突突,张仪瞥了一眼,便皱眉挡下他的手,见卫溪望过来,摇了摇头。

卫溪长吁一口气,似要将心中的郁气全部吐出来。

姬妽见终于轮到她出面了,便立即上殿,她虽不再是妙龄之女,但成熟女人的韵味却在行走间流露于疑,她跪于席中的红毯上,颈、背臀曲线莠媚,只令席上不少男人看得目光一黯。

“常闻南方有诗,美人河岳灵,女儿似秋水,奴想这寻常美儿恐怕已不能令君上满意,于是这几月奴便走过大江南北,特地为君上献上一寻觅已久的美人,望君主尽情颀赏。”

孟尝君心太野,闻言却是兴致缺缺,居于高位,美人儿他见得难得还少了?再美之人看久了也就那样,还是权势与征地更能够令他兴奋、激动。

“哦,莫不是姬妽新寻来的美人与以往不同?”他伸出手指撩了撩颊边垂落的发丝,打着卷,面颊潮红,唇色深,眸光焕散着几分醉意,分明有些喝高了。

见孟尝君并无露出期待之色,姬妽眸光一沉,面上却笑意暧昧:“没错,可谓是……千年一人。”

千年一人?

孟尝君怔了一下。

殿内的许多人都哗然一声,有部分纷纷摇头乍舌,可疑,却也有人心情澎湃,充满了期待,叫嚣着姬妽将人赶紧献上来。

薛公不感兴趣,他们也可以笑纳啊!

孟尝君底下第一门客,叫冯谖,他朝孟尝君挤眉弄眼,一张普通的面容,中年,眼睛给松驰的眼皮包着,笑时简直看不见眼珠了,他随时捧着一柄不声眼的锈剑,身无正骨,斜斜歪歪道:“主公,听这姬妽荐之,我倒是想瞧瞧这美人究竟有多美了。”

孟尝君环顾一周,见其部下、士卿大夫与谋臣都被兴趣高昂,心中虽不以为然,但也不去扫他们的兴,便道:“夸大矣,那便献上来吧,若名不符实,便拿你好生问罪。”

随着这一声,殿内的乐声大作,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叮呤咚地响起,此时姬妽从侍女手中取来两根绳带,綀起宽大的袖摆,活动了一下灵巧的手腕。

她手上带着鹿皮手套,手握两槌,站在一个鼓前,此鼓有六个长方形孔,钟两侧各有六个鱼尾状脊饰,钟提正面阴刻一翼龙,龙背上驮山。

此鼓乃一名器,名曰靐鼓,鼓色难齐,非一般能够懂奏,此翻为了“陈蓉”一舞成名,非得姬妽出场替她伴奏不可了。

只闻诸女从芜廊下长袖漫舞而入,妖娆的身段,面以轻纱袖摆遮面,只露一双双水湄儿眼,如无数艳嫩花瓣轻然飘落于殿下,旖旎而出。

乐声华丽而繁美,一室的女儿香沁人心肺,众人停下吃食,都瞧着兴致勃勃。

舞蹈出场虽无新意,但能瞧一众美色亦是一种享受。

等数十位美女如若那绽放的花蕾摆好位置,抱膝蹲地,长袖铺阵似花,便向四周散开,嘭!一声在繁花绚烂之中,出乎所有人预料之中,一白衣少女如空谷幽兰般出现。

她的出现如此地突然,如此出场倒是空前无闻,方才彩裙翩翩的众女中,却无一人身着此般素衣雪裙,却在众女伏倒之时,她却从中脱颖而出。

众人一惊一乍,都奇了怪了,因心中好奇,便看得更入神了。

只是此刻的目光,已全被焦着在白裙如雪精灵的少女身上。

万花丛中一点白,如何能不起眼。

本该寡淡的颜色,在五彩斑斓中,却显得茕茕孑立,又遗世独立。

她头插白色雀翎,罩着长长的白色面纱,赤足上套着银钏儿,玉肌雪肤,像一朵白莲,亦像一个玲珑剔透的雪人儿似的。

这身装扮倒有几分像异域之女,倒其气质倒又似中原儿女那般温柔似水。

她一出场,满室充斥的响动乐声却骤然停止了。

突然停下来的乐声令所有人都感到诧异。

太静了,一下便彻底静了。

静得令人有几分心慌,更多的却是期待。

万物寂籁,只有一人周围的声音在缓缓舞动。

那雪衣少女轻舒长袖,动了。

咚咚!咚咚咚!

震人耳膜的鼓声响起,惊得人吓了一跳,心跳如擂,节奏分明。

他们瞠大眼睛,似惊似喜。

少女以右足为轴,轻舒长袖,娇躯随之旋转,愈转愈快。

这下沛南山长与张仪等人哪怕没瞧见脸,也已认出此女是谁了。

那日月下的一支舞蹈,他们仍记忆尤深,只是如今此女瞧着技艺更为熟捻精深了。

卫溪动作都僵住了,目光一动不动。

咚咚咚咚咚咚~!

她忽然自地上翩然飞起,原本伏地的一众美女起身,她们围成一圈,将少女围拢于中间,少女被众花淹没了,她们玉手挥舞,数十条彩色斑斓的绸带轻扬而出,厅中仿佛泛起了七彩虹光波涛。

波涛如此地壮斓惹眼,所有人的视线有那么一刻都被闪花了。

而待“波涛”尘埃落定时,众人蓦地一惊,只觉眼睛瞬间一切都变了。

只因方才还是百花绽放的殿内一下便从春入了冬,银装素裹,所有彩衣飘飘的舞女都变成一身素白舞裙,而之前那惊艳的雪衣少女已不见了踪影了。

“咦?人呢?”

“怎么回事,一下便都换了衣服了,先前的少女呢?”

“妙哉!妙啊!”

一下殿内看舞的人都喧哗赞叹了起来。

连一向对窗外事不太关心的陈仪都看呆了。

沛南山长放下青铜爵,澄清碧波的目光在众舞女身上巡游。

这设计倒是别出心裁,随着这种变幻莫测的设计,原来或许是普通的舞蹈都变得耐人寻味了。

他想,方才那一身白衣柔绢曳地舞女,估计会以另一种方式再次出场。

果然不出所料。

只见众素白一身的舞女再次挥出绸带,一左一右抖动的白色绸带似那屋檐上挂着的白雪,遍地霜白,这时一赤脚少女,纤足轻点,衣决飘飘,宛若凌波仙子而出。

满目素白浅淡之中,一红艳似朝霞吐焰般张扬的身影飘忽如妖精般出现。

咚咚咚!

这时鼓声蓦然越来越急,如骤雨坠地。

咚!

两鼓点落地,一名绯衣少女于白色绸带中若影若现,她绯红裙裾飘飞,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流光飞舞,整个人犹如隔雾之花,朦胧飘渺,闪动着美丽的色彩,却又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出……出来了!”

“她又换了一套……”

“美啊……”

此番视觉上的冲击,令所有人都看得如疾如醉,目光迷离,随着她出现而惊喜,消失而遗憾,还有人因太投入,直接便站了起来,张头转目于白绸中张寻其芳迹。

这时,鼓色也停下来了,那摆动如波浪雪花的白绸也停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

在串激烈的鼓声之中,那伴舞的众女如潮流般退下,鼓声湮灭,舞场清空,殿中只剩下那单薄而纤细的青丝墨染的绯衣少女。

这一下,众人终于才将她看清楚。

现在的她更为耀眼,更加瞩目。

先前的她中清颜白衫,青丝墨染,若灵若仙,如今的她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瑰姿艳逸,媚似妖精。

大殿之中掌声四起,惊赞之声不绝于耳。

“此段编排的舞蹈倒是别开生面,堪比……”

“不负众望,不负众望啊!”

“瞧那身段,啧啧,如此柔软无骨,哪怕那活儿亦是独此一绝啊……”

对于满殿的热情气氛,他们眼神都大剌剌地,像要将少女全身衣服都剥光了般充满邪意,倘若孟尝君对美人不感兴趣,如此娇娇儿自是便归他们分而“食”之,快哉。

绯衣少女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她,舞姿轻灵,身轻似燕,忽然不按理出牌,竟步步生莲花地跃向了上位席。

那个席坐唯有一人有资格坐的,便是今夜的宴会主人——孟尝君。

姬妽本以为“陈蓉”准备谢幕了,却意外瞧见的一幕,顿时瞳孔一紧,险些将手中鼓槌摔在地上。

都结束了,她还想做什么!

见她步步接近,四周围都悄无声息,而孟尝君亦无反应,任她靠近,只是他一双黑森森的目光摄在她身上,像无底洞一样幽深。

陈白起不惧于他。

或许说,自她落在这个时代后,便见多了这种辗压蚂蚁一般轻蔑又毁灭性的目光。

她看着孟尝君,面纱迎风涟漪荡漾,目光那样专注而认真。

以致于其它人都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

喝斥?好像并不对,毕竟她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越矩之事。

阻拦?好像亦不对,不过区区一柔弱舞女,这样做未免显得太过大惊小怪。

最终,她站在他一步开外,便不再前进了,因为她读懂了他眼中的底限,而侵入便会被他的本能反噬了。

止步后,她笑盈于眼,变眉似月,如玉的素手婉转流连,便取出一扇子遮面,裙裾飘飞,一双如烟的水眸欲语还休地凝着他,启唇便唱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她抬腕低眉,轻舒云手,手中扇子合拢握起:“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她舞姿轻灵,身轻似燕,身体软如云絮,双臂柔若无骨,如花间飞舞的蝴蝶,如潺潺的流水,如深山中的明月,隔着一步距离,缠绵无比地绕着他周身转动。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少女围绕着他席位翩然起舞,蛇腰扭动,浅笑缁衣,于他左、于他右,于他上、于他下,挨近他的耳畔,清蜜浅香不断地沁入孟尝君的呼吸。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一转身,又离去,香风袅袅,若即若离,耳边是她千般柔情、万般动人、不依不饶的婉转悠扬动听的一曲情歌。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孟尝君听闻整支曲,面色僵直,他看着那贴着他周身翩绖起舞的少女,袖若流水清泓,裙如荧光飞舞,翩跹间隐现若雪的肤色,小巧的银铃点缀于纤骨脚腕间,顾盼回转间空灵清脆的铃声弥散开来。

他半晌都难以言语,连她靠过来,都忘了警戒。

从来还不曾有人胆敢对他如此……轻狂、亲近。

谁都怕他,惧他……他的靠近只会令人肝胆俱裂,连呼吸都是惊慌失措的,即便有人硬着头皮挨过来,却也是不敢看着他的,更别说敢唱如此情意绵绵的情歌来撩他了。

眼前这个舞姬……从哪里借来的胆子,敢在他面前如此恣意淡定?

孟尝君眸底神色起伏不定,忽明忽暗,如同黑海远洋的那一片深邃。

竟是一曲……凤求凰?!

这个舞女求对那个……孟尝君唱凤求凰?!

豁!简直好生……大胆!

所有人都惊呆了。

陈白起唱完最后一句,不顾别人的反应,便一个伏身卧膝,似雏鸟归巢一般依偎在孟尝君的膝上,并将自己的脸放在他举手可摘的位置,由下而上,目光清亮而安静,隔着一层纱幕凝视着他。

若他今夜愿意留下她,便会亲自将它摘下,若是不愿意……

她也会想办法让他摘下的!

反正她也估算好了,再不济是她被他摔跌在地,那时候便趁机将面纱扯落……

已经完全融入“美人计”这个角色的陈白起暗搓搓地打算着。

虽说心底有腹案千万,却也抵不过眼前的情势紧张,毕竟若讨好不了眼前这个反派大BOSS,便只能沦落到下面给那些狼豹“分食”了。

这样的眼神跟以往孟尝君见惯的那些既惧又谄媚阿谀的怯软眼神不同,她的眼睛如此清亮似星,仿佛完全藏不住一丝污垢之色,干净得如无辜的小鹿一般。

但真正的“无辜小鹿”见着他,只怕是早已惊惧逃跑了,哪会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伺意亲近。

呵,孟尝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到底还是伸出了手,他的手像保养得宜的玉石,骨节分明,戴着一枚貔貅镂空黄金镶黄玉的戒指,然却在半途中顿了一下。

他覆下脸,男性特有的浓厚气息扑洒在陈白起的面纱上,他声音磁性而低冷,用着一种令人骨头都酥软的暗哑音调:“你……可在勾引本公?”

陈白起禁不住哆嗦下,感觉浑身的皮毛都张开了,这邪恶值爆满的人说话都带着毒。

她稳住表情,睫毛忽闪,三分天真二分期待地问道:“那……孟尝君愿意上勾吗?”

面上如此,心底却在苦愁深大、咬牙切齿——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惊艳出场,一、定、要、上、勾、啊。

孟尝君直直地看着她,这样面不红色不改地被人反调戏倒是头一遭,不提别的,仅为了这个新鲜感,他倒是不介意与她多“玩”一会儿。

他长指一勾,便摘下了她脸上那轻飘飘的面纱。

她有一双独世一绝的眸,孟尝君料定长相若不是长得太歪,定亦能入眼。

虽如此想,但随意扫眼过去,只见此女面纱下,长眉杏眸,眉尾涂以淡淡的蔷薇色粉黛,唇清眼媚,额前坠落那一颗紫金水晶坠子,令其眼中如繁星闪烁,相映相辉,像铺满了银河。

她望向孟尝君,迎着他难辨真实情绪的目光,忽地绽放笑靥。

那一刻,美目盼兮,素肌不污天真,晓来玉立瑶池里,美不胜收。

孟尝君本来面无表情的脸,目光一窒,整个面部肌肉极速地收紧了。

但那只是那么一瞬间发生的事情,转眼又逐渐生了颜色,像邪魅萦绕的色如春晓之花,他嘴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最后勾出一抹邪意猖狂的大笑。

“善!果真值当得上千年一人之称!”

孟尝君蓦然起身,铁臂一把便将身若无骨的陈白起轻易扯起,径直揽入怀中。

唔,好大一身酒味,熏鼻得很,他到底已喝了多少酒了?对酒气敏感的陈白起嘴角抽了抽。

她不愿太露脸,这脸也只是露给孟尝君一人看罢了,因此便依顺地窝在他怀中,仿佛羞涩不已一般。

虽说这张脸已靠妆容减淡了几分“陈焕仙”的痕迹,再加上这一身的装束、神色、姿态,她相信她再像“陈焕仙”,也不会有人一眼便朝两人有关系上想。

当然,她也不愿意让沛南山长等人瞧见她的脸,之前靠着月下夜色朦胧,再加上她头上绑了一圈绷带,病躯娇态,躲躲闪闪,她相信应该还是没有多少人会特意关注她究竟长成什么样的。

可今日却不同了,所以她才使劲靠“妆”,总之不平白惹嫌疑就是了。

“今天这个美人,看来本君得收了!”孟尝君声亮高堂,笑意盈胸,突突地震动着,陈白起脸贴着他的胸,满耳都是他心跳的声音,不自在之余又暗松一口气,但也忍不住为今夜的“睡眠”问题担忧起来了。

见孟尝君怀抱美人开怀大笑,底下的人都纷纷起身,想偷偷窥得美人一眼,却又见孟尝君护得紧,只剩一个黑黝黝的后脑勺可见,便心知孟尝君这人独占欲特别强,平日里赏赐虽大方,但但凡他上眼的东西却容不得任何人染指,所以便也无人敢老虎头上捉虱子,哪怕心中好奇得不得了,也不敢有人声胆呼吵闹瞧一瞧美人面纱下的真容。

于是他们有言不由衷地恭贺,有色相皆露的觊觎,亦有遗憾与眼冒精光的阴沉,但这一切都因在孟尝君面前,收敛得十分隐晦。

有本事统领这一群不可小觑的邪恶势力,孟尝君自然并非是一个什么手慈手软之人。

“此等美人就该是主公的!”

“今夜主公榻边定不会再空虚了,哈哈哈……”

“呵呵,如此尤物在身边,怕是今夜主公定得劳累耕作了,诸位说,是不是?”

“然也,然也。”

姬妽站在鼓前,两眼地看着娇小柔软的陈白起被高大壮硕的孟尝君揽入怀中,本想笑着说出恭喜君主又得一美人,却他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了,眼睛涨痛得很,像血管都冲击着眼球,下一刻便要目眦尽裂。

“赶紧将方才的舞女找出来,这最美的丽姬已让主公夺得,剩下的便可让咱们可尽挑,今夜无欢无尽啊,哈哈哈……”

但其它人却闹腾得凶,嬉笑色相,唯沛南山长、张仪与卫溪那一席桌却异常沉默,甚至有几分对此面画的排斥。

他们目光冷淡而锐利地盯着被孟尝君半拥半抱的少女。

倘若这姬妽有问题,那么献上的舞姬自然亦有问题,但眼下如此情况,只怕他们阻止亦是不行了。

一来孟尝君只怕醉了,且对此女有了兴趣,二来他对他们亦有避忌,贸然开口一来无凭据,只怕更生隔阂不快。

“姬妽这次辛苦为本公觅得美人,算你一大功。”孟尝君手臂一收紧,几乎将陈白起整个人卷入胸臂之中,只余一头瀑布般散落的乌黑发丝在外。

孟尝君低头瞥了一眼,见她像软绒的白兔一样乖顺异常,无半分抗拒与僵硬,仿佛在他伸手将她收拢时,便已化成一汪春水融入他的骨血之中,不分彼此。

孟尝君眸色突地一黯,深不见底,却又暗涌浮动。

“好了,今日本公累了,你们且继续欢乐吧……”孟尝君勾唇一笑,捏起陈白起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英俊的侧脸,面部轮廓完美的无可挑剔:“今夜本公的欢乐……便全部留给你了,嗯?”

陈白起听出他一语两关,面上不由得浮上两片红云,羞羞地垂下长睫,睫毛似不安又似紧张地轻颤着,像蝶翼般扇动。

实则心底只剩——呵、呵。

如意调戏完怀中的小东西,孟尝君便眼皮倦倦地撩了下方一眼,便揽着陈白起醉意迷胧地摇摇晃晃离开。

“哈哈哈……主公是着急要办了这个小美人,咱们便也不搅扰主公雅兴了。”

“小的们恭送主公——”

孟尝君摆了摆手,嘴里懒懒道:“嗯嗯——”

当即一队精兵锐甲的侍卫从殿内而出紧随其左右,如万星拱月便簇拥着孟尝君一道浩浩荡荡地离去。

他便带着陈白起回了自己的寝楼。

他们转过小山,沿着清流,踏上“沁芳桥”,经过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阶下石子漫成甬路,有大株梨花,阔叶芭蕉……一路走来,陈白起很安静,活像个哑巴似的,而孟尝君似醉得厉害,喉中哼哼嗯嗯的,走起路来都是晃的,因为揽着她的缘故,基本上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活像一座酒气熏天的大山一样。

到了寝楼,进门便是曲折游廓,突然一阵大风袭来,檐下灯笼左右摇摆,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恍若鬼魅般,忽地,孟尝君止住了脚步,反身便一把便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脸。

他手指无瑕,苍白,微微透明,而又有一种冰冰凉的触感,掐得她脸上的嫩脸生痛。

但陈白起却没有过多惊吓,或许她早料到这孟尝君会翻脸无情,也或许是她早就在等这一刻,总之她并没有被这突出其来的遭遇唬变了脸色。

“这张脸近看,果真还真有几分相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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