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规定林青蕊不能探视。
女孩站在监室后面的墙，那里有一扇高高的铁窗，宽不过一掌，离地很远，但只要讲话大声点，里面也能听到。
四周很安静，任何一点动静都会显得很突兀。
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
她听见自己喊黎暗的名字。
喊了两遍。
如同招魂。
墙壁对面似有动静，但细听又没有，林青蕊知道黎暗在，知道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只是假装不在罢了。
这个胆小鬼。
女孩贴着墙根停住，目光落在墙壁弯曲爬行的裂纹，指甲抠进些灰，慢慢收紧，又慢慢放松，仿佛这样，心里的弦便会跟着放松。
她的目光摇晃，声音却很稳。
清正的嗓音没有丝毫憋哑，山泉似的，徐徐流淌。
“黎暗，我知道你在，不说话就算了，也没必要说，但是我说的你要听好。”
“那不是你的错。”
“被侵犯不是你的错，是的，我知道，我都知道，比你想象的还要早。”
“你没有必要掩盖，需要感到羞愧的是别人，应该受到制裁的也是别人，脏的也是别人，你不要把别人的错背在自己身上，那包袱不是你的。”
“我知道很难，但再难你也得卸掉。”
……
“我明早的飞机，天亮就要出发去机场，我要走了，但是我会回来的。”
“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也不能叫人帮你。”
“你听见了吗？”
“其实一直以来，不论痛苦还是委屈，都是你一个人承受，对么？谁也帮不了你，你是最清楚的。”
“还记得我给你的戒指上写着什么吗？”
“剑之所向，所向披靡……对哦，西洋剑的你没要，你把我的山茶花戒指抢走了，黎暗……看过戒圈内面的刻字吗？”
林青蕊顿住。
随后，缓缓吐出七个字，“你要做自己的上帝。”
这是林青蕊对自己的告诫，一直以来都是她的信条。
女孩捶向墙面，下了一道必将成谶的真言：
“黎暗，振作起来。”
正义不是法律赏赐，世上有且只有一种正义：你自己。
上帝也是不存在的，世上有且只有一种上帝：你自己。
没有人能摧毁你，唯一能摧毁你的：你自己。
“你是你自己的上帝，你会主宰自己的命运，你不会输，只要你不认输，黎暗，不准逃，不许输。”
“我会回来的，你要等我。”
“听到了吗？”
她狠狠踢向墙面，一字一顿，蓄着澎湃的狂，像一柄开天辟地的剑，山川湖泊都得给她让路，“黎暗，你他妈听到没有？！”
女孩站在墙前，抿紧嘴。
拳头到底还是握紧了。
血色从脸上慢慢褪去。
十分钟后，周建军过来，两人离开，她也没能得到黎暗的答复。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鞋头的墙灰和拳头上的伤痕知道，也没有人知道黎暗在想什么，也许夜晚照进监室的月亮知道。
月亮……月亮……
如果谁都能像月亮一样皎洁。
那么谁都不必做见不得光的老鼠。
林青蕊回家，林知无后半夜也回来了。
衣服穿的还是前几天的，胡子没刮，邋里邋遢不像话。男人好像想讲黎暗的事，但最终什么也没讲，只是默默看她，像看一个陌生人。
林青蕊应该是知道黎暗出事了。
可她的反应却没有一点异常。
明明不久前还亲亲热热拉着黎暗的手，海誓山盟对抗家长。
虽然是亲生的，一直养在跟前，可到这个地步，林知无才惊觉，他一点也不了解林青蕊，这个孩子像亡妻多一些，而直到现在，林知无也不曾完全了解苏月如。
除此之外，林青蕊似乎还发展出别的隐秘性格。
从不在人前展露。
他不讲，林青蕊也没话讲，睡起来，搬行李上车，林知无跟在她身后，犹豫着、犹豫着，最后还是张口说有急事，不等他狡辩，林青蕊关上车门，对司机说道：“孙叔，出发。”
孙叔望向林知无。
林知无点点头。
车辆缓缓启动，父亲晦暗的脸在后视镜里越来越远。
女孩端坐后排，旁边位置放着几个文件夹和手提袋，她抠着手腕的和田玉平安扣，咔嗒、咔嗒，这是黎暗送她的生日礼物。
长明的街景在两旁模糊撤退，她想起黎暗蹲在石头上朝她眯眼笑，她想起坐在他肩膀看到的近在咫尺的篮筐和天空，想起他换衣服时露出的蛇纹身，想起他跟在她身后的感觉。
桂花的幽香若隐若现。
日暮黄昏的恍惚感，一阵一阵。
不存在的雨一直下，没完没了。
她一直抠手链。
飞机落地过关时，他亲手编织的手链终于散开，羊脂白的平安扣摔到地板，碎成两瓣。
合起来，竟然还是缺一块。
而那一块，怎么也找不到。
排在前面的officelady手机铃声响起，温柔的女中音淡淡唱：从梦中惊醒，刚刚还鲜明的世界再也无法回去，想和你说的话，好多好多，想告诉你的事只有一件。
“我还爱着你。”
一直下不停的雨。
一直无法停止的思念。
一直、一直。
……
面试比想象的顺利，一周后，林青蕊从香港回来，两所大学的面试都过了，就算不幸滑铁卢，没能成为全省状元，学校依旧愿意提供全额奖学金，期间，她只跟老陈通过两次电话，讲的都是跟黎暗无关的事。
回来之后，学校很低调。
之前拿个市三好都要在升旗仪式上通报，现在却闭口不谈。
老陈说，省里的重点中学又偷摸来人，想在最后几个月挖她过去考试，老陈是一点不瞒她，林青蕊是一点想挪窝的心思都没有。
她回到学校，正常上课。
黎暗的事，学校无人知道，消息瞒得死死的，大家拼命奔向自己的前方，大家只能看到自己的前方。
说起来，这个世界好像就是如此，炙手可热和查无此人一点不矛盾，不只是黎暗，也许有一天她突然消失，也是这样的。
疯狂又健忘的舆论。
美丽又残酷的人情。
世界平等地抛弃所有人。
那天没有下雪，是个冷淡的晴日，林青蕊有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黎暗，一个是周建军。
下课后，她选择先回周建军。
电话接通，是个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属于周朝的妈妈王艳秋，她们不怎么讲话，林青蕊并不喜欢她，但还是立马认出。
人总是对讨厌的东西印象深刻。
“你还有脸打回来……”王艳秋的声音分外阴冷。
“建军最后一个电话，不是给我也不是朝朝，你跟你那个妈，都是祸害，生来就是害他的。”
林青蕊一顿，耳边响起尖锐的噪音，“周叔怎么了？”
“死了！刚刚死了！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