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不来，原定的火化时间只得后延。
林青蕊与卫楚坐到天明，除了身体有点僵，倒是不想睡，大概早上七点吧，卫楚去洗脸，外面天已经有点亮了，人声伴着脚步声疲倦又急促地响起。
林青蕊推门出去，没看到人。
可是直觉告诉她：周朝来了。
院落正对的大厅内，摆放的白菊和百合还是昨天鲜活的模样，门口的炭盆也还亮着暗红的光，只是白灰多了，燃了一夜，快要漫出来，能看到上面的空气烧得晃动变形。
林青蕊跨过门槛，目光顺着脏掉的地毯一路往前爬，爬到带泥的AJ篮球鞋，便不爬了，只是看着男生泥泞的裤腿和鞋子，一遍遍默数自己的呼吸。
珍姨拿来黑纱袖套，在帮周朝戴。
男生支着右胳膊，短发油腻，落满灰尘，黑色毛衣贴在上身，跟头发一样落满灰屑。他在看周建军的遗体，上面罩着塑料盖，面容不大清晰。
张哲远坐在角落喝水，抱着两件羽绒服，一件他的，一件周朝的。
他浑身脏兮兮，像是跟周朝翻山越岭回来。
卫楚进来，揪住儿子的耳朵往上拎，张哲远屁股离开椅子，歪着脑袋小声解释：他们不是在外面瞎晃。他跟周朝抓人去了，没抓到。
卫楚松手，略一沉气，又狠狠戳儿子脑门，压低声音让他出去洗脸，凶完儿子，望向林青蕊，喊了一声：“蕊蕊，先去吃早饭吧，你爸爸他们买回来了。”
林青蕊应一声，目光向着周朝。
“……阿朝，吃早饭吗？”
周朝恍若未闻，目光冷冷的，没有生气，紧抿的嘴唇干得能看到翘起的死皮，一块又一块，粘连着肉，如同炸鳞的病鱼，高挺的鼻梁挂着一道灰，像是摔跤了，眼角有皴，淡红色的肉暴露在空气中，看着很疼，可他似乎不疼，浑身透着股透支的麻木。
他没有理她，泛青的脸渐渐回正，低头看珍姨帮忙戴黑纱袖套，干涸的眼睛渐渐湿润。
几个穿制服的抱着帽子出来，围在他身边说话。
周朝的背挺得笔直，看身量，简直是大人了，甚至比大人还大人，可是却任由其他人的手按在后脑勺和肩膀。
“阿朝……”
林青蕊心里一紧，又喊了一声。
张哲远一瘸一拐过来拉她，“走吧，我们吃去，让他先说话。”
卫楚在门口望着。
林青蕊顶住张哲远的胳膊，扶着往外，“怎么搞的？”
“摔的啊，哎哟，疼死我了，你走慢点啊林青蕊，是嫌我活得太长了吗……”
话还没说完，他妈就瞪他。
张哲远一缩脖子，挨着林青蕊小声道：“阿朝要去抓那个害他爸爸的逃犯，我跟着他，怕出事，我俩沿着他爸出事的山道一直往前走，走了好远好远……要是不摔这跤，他现在还不回来呢，我这是苦肉计啊……”
林青蕊连日来心情阴郁，做什么都提不起劲，现在听到张哲远这段话才像是从水底伸出头。
她抬头打量他，皱着眉。
苍白的面容透出不信。
张哲远迎着她的目光，一咧嘴笑，嘴皮便裂开流出血来，他疼得脸部抽搐，直吸气，还要夹着沙哑的嗓子叭叭叭，“有我在，阿朝不可能有事，我就是他的电、光和太阳，懂？吃饭去吧，没事的，会过去的……哎，妈，有包子吗？我饿死了，脑壳里在冒星星，看见桌子角都想啃两口，妈，妈，妈，你怎么不说话……”
卫楚加快脚步，简直不想认他。
她自己和丈夫都挺正常，怎么就生出这么一只鸭子！
林青蕊摇头，“黎永仁抢了枪跑的，你们别再做傻事了。”
“我知道。”张哲远眸光往后一带，语气又沉了沉，“但这事放谁身上都过不去，阿朝都没哭……”
他怎么都不哭的？
两人吃过饭，吊唁的法医也在，顺便帮张哲远看了看腿，说他脚踝有点严重，最好去医院拍片看看。
张哲远说不严重不严重，等事结束他再去。
说着还站起来，一瘸一拐跳了两下。
林知无告诉林青蕊，她外公和外婆也来了，一直跟周家人在一起，问她见到没？
林青蕊摇头，“我整晚都跟楚楚阿姨坐一起。”
卫楚弯腰收拾桌子，淡声道：“他们有事讲，待会儿再过去。”
林知无点头，默了默，又哎了一声，乖巧坐回去。
这么多年，两人见面，卫楚连点头都不回应，一直把他当透明人……这还是亡妻的好友头一次主动对他说话。
外面有人来，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
林知无起身，和张哲远老爸出去招呼了。
张哲远吃饱喝足，这会儿睡死过去，烤着小太阳，鼾声如雷。林青蕊抖开衣服帮忙盖上，顺便拎起周朝的羽绒服挂到钩子，衣服内包塞着厚厚的东西，抵着墙壁，凸出一块，越摁越鼓，再摁，竟然倔强地掉到地上，赫然是一份招生简章。
北京的学校，体育特长生，拳击方向。
后面还有手写的联系电话。
周朝不是要去警校吗……不过以他的脾气，乖乖听从家里安排才奇怪吧。
林青蕊捡起文件塞回去，拉紧内袋。
心想，这要是给他妈看到，今天怕是要闹起来。
……
张哲远还在睡。
林青蕊坐不住，来到大厅，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周朝跟王艳秋吵起来了。
女人头发凌乱，歇斯底里指着儿子骂，旁边的人又要劝又要扶，手忙脚乱的，林青蕊怕凑近了，激化矛盾，徘徊两步，远远站在门槛处。
“你爸才死，你怎么也要走他的路……我就你一个儿子啊，周朝！你是要你娘去死啊！不许念警校！不许当警察！你要是敢去，不如现在就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好过以后剜老娘的心啊！”
旁边的人不停劝。
纷杂的话音里，周朝的沉默震耳欲聋。
王艳秋嚎哭了一阵，突然顿住，然后泪眼婆娑揪住周朝落满灰尘的黑色羊毛衣，女人半跪半站，发丝凌乱，近乎乞求，“妈求你了好不好，朝朝，妈求你，做什么都好，别做警察……你瞧瞧你爸爸……”
周朝低头，眸光郁郁沉沉，凝着一望无际的黑。
“我要当警察，亲手抓住黎永仁。”
王艳秋大叫一声，狠狠捶他，恨不得现在就把唯一的儿子捶死。
那种场面，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齐齐后退。
周建军生前的同事和战友愣站着，个个都红了眼。
……
林青蕊一震，胸口爆出剧烈的噪鸣，一瞬，什么也听不到，只看到周朝沉静的眼睛在白日融进黑夜，在黑夜消失不见。
“阿朝……”
他被仇恨吞没了。
就像之前的她。
那天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林青蕊才知道，外公外婆过来，包括其他长辈，认识的不认识的叔叔阿姨，所有人都是来为周朝的出路做打算。
外公问他想不想入伍。
林知无问他想不想进房开这行。
电力、烟草、汽车4s店，包括卫家煤矿集团的人都来打招呼……所有人都想在周建军牺牲后照顾这对可怜的母子，王艳秋也改变想法，想让周朝谋个平安的未来，不要再走父亲的老路，而他，偏偏不要。
明明活着的时候，父子俩如同仇人。
明明他最恨的就是当警察的父亲。
明明他已经有想要的未来，唾手可得。
那个冬天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惨烈的火车事故，所有人的人生都脱了轨，唯有林青蕊回到本该属于她的“正轨”。
五个月后，高考。
林青蕊夺得魁首，与此同时，她再也没有见过周朝，再也没有得到过黎暗的音讯。
他们都去哪了？
他们还会再见吗？
还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