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1日是周朝的生日。
在他们小时候这个日子并不特殊，后来网络购物横空出世，飞速壮大，再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定在这天做购物节，还取了个挺不好听的名字，光棍节。
张哲远说周朝被购物节改了命，真成光棍了。
周朝问他：“好意思讲我，你脱单了吗？”
张哲远端着吃得乱七八糟的蛋糕从病房出去，懒得理他，这小子，人家好心帮忙打掩护他还要倒打一耙。
天蝎座，无可救药。
男人脸上还包着纱布，脚也打着石膏，医生说他可以走动了，但也不能过分走动，比如今天他过生日，来了二三十号人，这就过分了，最后只准进来五个。
男的都躲出去抽烟了。
干刑警的，好像一刻都离不开烟。
单人病房很干净，床边的柜子放着一排花捧，都是别人探病送的，林青蕊也送了，一捧象征勇气和力量的向日葵。
唯这捧，周朝拆出来好好插在瓶子里。
林青蕊坐在床边，磕磕绊绊削苹果，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削给她吃，削得不好也正常，削得只剩半个，还是很正常。
周朝接过瘦瘦的苹果，咬得认真。
她问：“你左眼不行了？”
“这次任务没伤到眼球，医生说可能是新伤碰到暗伤了。”
林青蕊举着水果刀挥手，“一点也瞧不见？”
“能看到光和影子。”周朝转过头来看她，“另一只眼睛是好的，只是要多转头，有一点视线盲区。”
林青蕊还是揪着那点问，“是你小时候替我挨的那刀的原因吗？”
周朝重复，“可能是。”
当然也就可能不是。
人体的复杂程度不亚于人心的复杂，有些事医生也不能断言。
林青蕊杵着腮帮，目光远远的，不知道飘去哪，玩了一会儿收回来，认真落在他身上，“阿朝，你成残疾人了，我得对你负责。”
周朝的心失掉一拍，一半模糊的世界里，她的身影有些陌生，怎么努力，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完完整整好好看她。失去一只眼睛的视力说不遗憾是骗人，大好的年纪，漫长的余生，想想都消沉。
她的话点亮了他的心。
林青蕊说：“你妈找我谈过，我爸也找我谈过。”
其实这样也不错。
周朝会好好对她。
她也会好好对他。
解决了终身大事，外公外婆放心，舅舅……苏秉翰倒是什么都没说，结掉婚还能一门心思搞事业，怎么想，都是合算的。
周朝笑起来，“你知道我等这天等多久了吗？”
林青蕊耸肩，“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周朝沉吟片刻，问：“先领证还是先办婚礼？”
林青蕊拉近凳子，眼睛一亮，认认真真把和大人商量好的告诉他，“你妈的意思是我们现在都在长明，那就先把婚宴办了。我爸觉得有些仓促，毕竟一生只有一次的仪式，让我们自己拿主意。”
周朝温柔看她，“你什么看法？”
“我大半事业在海的那边，两边飞不现实。这样，证在国内领，婚礼两边办，以后你跟我去那边生活，还能再找医生看看，别的都随你。”
“那边这么好？”
“阿朝，我的心血在那边，或许这样讲有点夸张。我预感到新的科技革命即将到来，你知道人类会因为这些技术变成什么样吗？人工智能的迭代速度，还有应用场景的拓展，已经出现颠覆性的……”
她滔滔不绝讲述她的梦想。
她还是那么喜欢新东西，对科技的热情令人惊诧。
林青蕊的那个梦里，人类没有国籍，也没有语言障碍，甚至连身体都没有了。
“就像旧约里的巴别塔。”她说，“上帝收走的通天塔，我们会重建。”
科幻电影都没她讲的科幻。
周朝听不懂，甚至连“巴别塔”是什么都不明白。
他念的刑侦，没有专业的物理学背景，也感受不到其中的经济学意义，他对宗教没有研究，工作后打交道的都是世俗世界的人，这样那样的欲望，这样那样的罪行，后来被选中参加维和，又是另一种血淋淋的动物世界。
他的世界和她的世界截然不同。
虽然还没到无法调和的地步，但终究是两个世界了。
周朝问：“在你的那个世界，还会有犯罪吗？”
林青蕊咯咯直笑：“当然，有规则就会有破坏规则的人，‘罪犯’当然会存在！”
这句周朝听懂了，他笑了笑，问道：“青蕊，我可以抱抱你吗？”
林青蕊安静下来。
点头。
周朝环住她的肩膀往怀里带，无数次的想象在此刻成真，欣喜涌出来，心里空荡荡，他闻了闻她的头发，无比留恋，水蜜桃的甜香，她还是这么爱这个味道。
他贴着她的耳朵，用尽温柔，“我爱你，青蕊。我不想离开警察这个岗位，我爸干了一辈子，我也要。”
“我不能跟你走。”他说，“你要高飞，更要幸福。”
向日葵在花瓶里动了一下，明黄的花并没有向着太阳转了，它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据说向日葵在即将成熟之时就是这样，不再围着太阳转了。
十一月的阳光，并不热烈，柔柔照在他们身上。
他向她送上最真挚的爱和告别。
她靠在他的肩膀，闻到了不存在的香气，太阳的香气。
……
当年黎永仁越狱，抢了狱警的枪，他用那把枪中的最后一发子弹击中周建军，随后遗弃。在周滚落山崖后，又捡走了属于他的警枪。
被抢的警枪是两把。
但实际遗失的只有周建军那把，狱警的枪在落霞山找回来了。
周朝为父报仇，也是为父寻枪。
他毕业那年，长明这边问他要不要继承周建军的警号，周朝拒绝了。
现在黎永仁死了。
遗失的警枪找回来了。
周朝打报告，申请继承。
他换上崭新的制服来到烈士陵园。
最上头的纪念碑，是自卫反击战的英烈，在他们下头，是周建军的墓碑，他先扫了苏月如的墓，而后再来扫父亲的墓。
墓前早有鲜花，也不知道是谁放的。
周朝点支烟放在石板，随后坐下。
他说王艳秋身体不错，最近体检血糖有些高，但已经控制住了，也答应他会好好照顾自己。奶奶倒是住过两次院，不是很好。他说长明现在发展得很快，高铁和机场都有了，南来北往的人过来做生意、旅游，大家的生活水平比以前好太多，犯罪少了，像是南区，去年抢劫案零发生。
他说起林青蕊，说她小时候就像颗星星，长大后，还真的要上天了（她参与一点航天器的事）。
周朝摘掉帽子，笑。
只要想起她，他总是无端的高兴。
周朝说他现在终于理解，为什么以前周建军一见到林青蕊就笑容满面。
原来喜欢一个人不管有没有喜欢到，心里都是开心的，哪怕只是见到和她相似的眉眼都开心。
男人坐在父亲的墓碑前，看着远处苏月如的墓出神。
石板上的烟燃尽了。
周朝的心事还没尽。
他掏出半截吸过的烟，捏在指间看了看，上面有圈淡红的唇印，干掉了，是那天一中桥头林青蕊留下的。
她嫌难抽，问他怎么换牌子了。
就是故意换的。
男人点燃烟，含住她在烟嘴留下的唇印，慢慢抽至熄灭。
他打开矿泉水，浇灭这两支烟头，站了站，往墓前洒了一杯周建军生前爱喝的荞麦酒。
他说：“爸，你的警号我用了，你别生气，儿子会好好干。”
他说：“爸，我们下次再见。”
周朝重新戴上帽子，正了正，敬礼。
陵园的小道上，身姿笔挺的男人阔步疾走，从林立的墓碑群走向林立的城市去。
风没有归还他当初交出去的一缕魂魄，化成白色蜻蜓的那缕。
他也没有问风要。
风爱去哪去哪吧。
他也有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