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文戴着很土的斗笠遮阳,站在山坡高地上看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少许牛羊。
刘光世站在身边,裹着纱布,身上七道伤口是清缴张怀素系时候留下的。
小刘的心情郁闷,这个大衙内是来过河拆桥的,刚刚亲口问刘光世索要两万贯!
但也不敢说他是个骗子,因为他似乎在之前没答应过什么。
迟疑少顷,刘光世变得多愁善感的看着远方道:“京兆府在备战,照形势看有可能在十月间就会朝银州挺进,于最冷的时候展开银州战役。”
张子文想想点头道,“有这可能。这方面陶节夫自有判断,连我爹的话他都未必听。”
刘光世开始给张子文讲故事,“小二狗在京兆府赊了不少账。当时陶节夫相公已经在为银州战役做准备,扩大募兵范围。来报名的第一次我问他:当兵为了什么?小二狗说:为了吃饭。”
“我发给他边军军牌时,他并不知道兴许冬季就会跟随队伍挺进银州。他只是欢天喜地,还带着婆娘娃娃去了布庄,打算做身新衣留着过年穿。不比东京,这些物资在西北非常贵,但二狗连文书上的价格都看不懂就按了手印赊了账。掌柜来找我时,我说他会还钱的。”
听到这里张子文有些头疼,“然后呢?”
刘光世道,“就在前个月,为修建防御攻势,搬运石材时二狗意外受伤,没有好的医疗条件,死了。”
张子文迟疑了好一阵子才道,“你最好说的是真话,而不是讲心理鸡汤给我听。”
刘光世道:“卑职不敢说故事,这是真实发生的。他就在我麾下,依照咱们西北的政策和条件,支移都经常发生。所以抚恤军士是我负责。时值我部驻扎龙安以北修攻势,我不可能把抚恤送去他们家。二狗的婆娘带着娃,只有正常人食量七日的干粮,无法搭乘别人的牛车,一路风餐露宿每日只吃半顿干粮,从京兆府走到我营区用了二十多天,为了拿到那笔抚恤她们是吃草到达的。因为:若要正常吃饭,又花钱搭乘别人牛人,会白跑一趟,所领到的抚恤只够她们的路途花费!”
张子文的心口堵了起来。
刘光世再道:“他们母子拿了钱后,我刻意赠送了他们十五日口粮,就看着她们走了。在当时我甚至不确定她们母子能否安全走回京兆府,还是会被人劫财杀死在荒郊野外。战区就这样,许多人消失官府甚至都不知道。”
“但是随着西宁州决战在即。一但青塘告急最坐不住的人是西夏,西夏人出兵支援青塘、再起宋夏争端几乎可以预见。于是导致了我直面西夏祥佑军司的东线地区陷入紧张,随时有开战可能。甚至在西夏反应之前,陶节夫相公就有可能率先发起银州战役,以减轻西线高永年部的压力。处于战争前夜,我不可能派军士护送二狗的婆娘回京兆府。”
“二狗还有一兄长也在我麾下。原本他会负担起二狗在布庄的白条,但临时命令下,他随我进京,决战张怀素据点的时候死了。”
到这里故事讲完了,刘光世抱拳道:“不是末将卖乖,这情况很普遍。战士可以生于无名死于无名。但公子啊……若没点钱在手里,许多地方是抓打不开的,这个兵实在没有法带。”
到这里张子文的心情也提高不起来,迟疑少顷道:“这我却不同意,我不信古往今来的贤德将才都是靠这带兵的。我相信同苦容易,共富贵难。财富在很多时候会让人变质,离心。无数历史证明,向钱看的队伍一定没有战斗力。反之,你们的凝聚力和战斗力,就来自艰苦朴素的作风和环境。”
“光世啊,你现在是第一流的指挥官,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初心一但变了,迟早有天你会脱离现在的状态,变成一个心思多胆子小,大腹便便的官僚。那时你兴许会很有钱,不会上战场了,但也就背弃了为你死于无名的二狗们。”
“你们现在的凝聚力来自于战士身份,战力来自于使命感,而不是这笔钱扣在手里的钱。你们能漂亮的打赢这场汴京之战,是因为你现在还在乎二狗的婆娘和娃娃们。进京清缴比党项人更坏的张怀素们,实际就是保护更多的孤儿寡母。这就是绝地武士的原力,而金钱一定不是。”
听到这里刘光世有些懵逼。
虽然是失言了,但想了想也不算说错话,张子文便又接着道:“英雄者未必以悲歌落幕,但一定有责任和使命感,大狗二狗都是英雄。目前为止,你仍旧还是英雄团队的一流指挥官。但你需要注意到没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人生会有许多让你选择的十字路口,现在是其中之一。选择了就有相应的路线和代价,命运会随之转折。”
刘光世有些尴尬。
张子文也不提及林摅拿不到钱就要办他们,因为会冷他们的心,又道:“光世啊,我不会逼你要走什么路。你不吐出这笔钱我不怪你,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追缴你们这笔不光彩的所得,且会帮你们顶住这事的后遗症,算是报答你们为我冲锋陷阵。但就此你我缘分已尽,两清了。”
刘光世楞楞的,原想忽悠张子文的,却反被忽悠瘸了,联想到大衙内之前说“你前途无量”,现在又是拿了钱就各不相欠?
最终,刘光世急忙跪地:“公子醍醐灌顶,卑职惭愧。卑职会尽量缓冲军中,安抚他们情绪,两万贯这便让公子带去交差。”
却是火急火燎来抢劫的张子文也迟疑了起来,又想了想,最终跺脚道:“算了你就拿一万给我,其他的我自己想办法。”
刘光世相反很不好意思,唯唯诺诺的道,“这如何行。若不是真有等着的开支,还需要上缴陶节夫大人一些钱,理应全部交给公子,如何能让公子自己出钱扛?”
“别逼逼,让你拿一万就一万。”
张子文头也不回的走了。
现场只留着一只肥猫,打了个哈欠。
刘光世把猫抱起来摸了摸道,“公子是个好人啊。”
“喵~”
小宝的意思是你被虎头忽悠瘸了,被拿走一万还觉得是恩赐。
但刘光世如何能听懂,继续哈哈笑道:“你也同意公子是个英雄?”
……
走向陈留县衙时在心理盘算着,刘光世的一万拿来,自己掏五千补进去(近乎全部自有财产),又找老张要个五千,总是要把老林的两万送去。
老林有自己的压力和理由,不能硬顶。
为了装逼,林摅开封府层面缴获的东西上了卷宗,就要交户部。否则新仇旧恨一起算,户部郎中叶梦得不会放过林摅。蔡京都未必协调得了,何况蔡京就不会协调,只会看戏。
没及时抚恤交代,开封府百姓一上街老林就废了,解释是不可能解释清楚的。户部当然最终会拿钱出来,但要等时间走程序,兴许叶梦得会都故意等着林摅扑街后才签字放款。
官僚就这德行,从未改变过。
于是逼急了林摅真有可能拿刘光世们开刀。
这不叫穷鬼抓着恶鬼扯,事实上等着赔偿那些人才是穷苦。于是,林摅,张叔夜,张子文,刘光世等人相互进行勒索时没有压力,都尼玛理所当然。就看谁最怂。
临末张子文最先怂了,主动自掏五千贯填进去。
“我不是装逼,只求个心之所安。”
小张把上述所有思路讲出来后。张叔夜倒也没把他看做是来勒索的,问道:“你保证你这番话不是匡我?”
张子文点头道,“我保证,这次真正倒贴黄瓜二两办案的人只有我一个,末了还被太学请去喝茶。你们倒是谁都赚了,多少而已。”
张叔夜道:“行,你说了我就信。当下也只有我这里拿点出来了,毕竟没被正式计入卷宗的钱只有我这一笔,有刘光世那一笔。小刘又吐了一万出来,也算难得,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我很会说服人的,这是自带的天赋。”张子文道。
张叔夜一副啥也别说了的样子道,“就给你五千一百贯吧,五千贯你拿去开封府交差。一百贯算是陈留县感谢你为父老乡亲做的。最后你也别装可怜,你被捉去禁足不是因为你办案,是因为你去开封府添乱,你这种行为么,在当时来说被关根本就不冤。”
喔,想想老张也算是仗义了,林摅那边是连奖状都不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