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实在话,孙朝阳一行人在西德的旅程是很快乐的。首先南德地区风光好,大片森林和草地,村庄里的农舍别有风味。就算在大城市里,房子也相当好看,不少古典建筑。即便都是重建,也有异域风情。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基本都被轰炸成废墟。
其次,大伙儿在西德吃得特别好。顿顿都是大块的肉,大猪肘子管够,淋在上面的汁水相当耐斯。
在西德转了一圈,访问团的作家们明显胖了一圈,青乎乎的脸上也有了红润。在困难时期,吃肉就是大补,比任何药都好使。
不过,还是有人补得过了头。比如万万这个小姑娘,因为年轻,消化功能好,加上不怎么吃蔬菜水果,脸上的长了几颗。
长就长吧,谁没有年少的时候。但小姑娘晚上起床上厕所的时候不小心撞了墙,把痘痘给撞破了。她不好意思见人,整天都躲在队伍的最后面。
少了这个复读机,孙朝阳竟觉得少了许多乐趣。
汉莎航空的飞机缓缓腾空,直飞戴高乐机场。
老符摸着肚子感叹:“油水真足啊,西德已经是这样,老牌帝国主义法兰西的伙食不知道好成什么样,真让人期待。”
孙朝阳在旁边偷笑。
刚出国的时候,老符对孙朝阳和迟春早很不以为然。这两人确实是才华横溢,在各自领域都是新生代的旗手人物,出国访问实至名归。但这两人却是刺头,迟教授就不说了,这两年写文章不知道骂过多少人;孙朝阳以前和中协的各级领导也不和。
带着这两个刺头出来,老符时刻心惊肉跳,担心他们弄出点什么事情,搞成外交风波。
但孙朝阳和迟春早是吴副书记点名派来的,人家的贴心豆瓣,你也不能不收。
不过,在俄、德国两国的旅程却让老符对他们大生好感。老迟有水平,俄语英语极好,同声传译的本事比团里的翻译还高两个段位。
至于孙朝阳更了不得,外国的文学典故,景点的历史故事,张嘴就来,跟说相声似的。他一开腔,老作家们都笑个不停,也没有导游什么事。有孙朝阳同志在,这段旅程也得趣。不然,天天对着这群唯唯诺诺满脸主义主张的老文学家们,非被憋死不可。
看孙朝阳笑,老符问:“朝阳,法国有什么代表菜式,推荐一个。”
孙朝阳:“多了,但要说有特色的,还得是蜗牛。”
团员们都骇然,皆道,是菜园子里那种蜗牛吗,恶心死了,能吃?
孙朝阳说,其实,法国的特产是葡萄酒啊,香槟听说过吧,法国有个省就叫香槟。咦,老听人说八二年的拉菲,现在是八四年,要不咱们买点回去。
众人都道,买什么酒啊,占指标的。出国一趟不容易,得买电器。
老符说:“算了,我们也别问孙朝阳,他的话就不正经,一说就扯到旁边去。等看到接待方,我们要求吃牡蛎。《我的叔叔于勒》不就是开牡蛎的吗,也不知道美味成什么样子。”
大家都兴奋了,齐声道,中国人谁没读过《于勒》啊。
老符继续感慨道:“西德按照咱们的说法,属于半殖民地国家吧,自己都没有军事和外交主权,却已经富裕成这样。俄国强大吧,吃那么差。大家都说冷战冷战,我看这么战下去,俄国顶不了多久。”
孙朝阳赞他有战略眼光,又问法国这边是哪个部门负责接待,人家可没有作协。老符回答说,是法兰西文化部对接。法国人嘛,浪漫,对于文化输出挺热心的。
大家聊了一气,不觉中,飞机就降落在了机场。
法国文化部那边已经派人来接机,把大伙儿塞上大巴车拉到第五区的一家宾馆里,说声明天上午大家自由活动。下午过来接,文化部会举行酒会,两国文学家沙龙,到时候再宴请大家。今天各位旅程劳顿,先休息,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旅馆老板说,你们的要求会得到满足的。
巴黎市区以第一区,也就是卢浮宫为中心,分为二十个区。
大家既然是作家,自然要住在有文化气息的地方。第五区是先贤祠和各家大学的所在,风景不错。
这家旅馆就是所谓的家庭旅馆,房间不多,恰恰可以把访问团的三十来人塞下。
老板娘长得还可以,有点像《虎口脱险》里的女主角,她身上好像是装了弹簧,一会儿楼上一会儿楼下地跑,精力旺盛得怎么也使不完。蓝眼睛的老板则整天窗户前喝咖啡,向路人展示他巨大的让·保罗·贝尔蒙多式的鼻子。
她笑起来很美,很有亲和力,问大家晚上想吃什么,所有人异口同声要吃牡蛎,孙朝阳都没来得及制止他们,也就罢了。
等到晚饭摆上桌,所有人都傻了眼,原来是生的。
孙朝阳翻白眼:“你们以为呢,这玩意儿在我国又叫生蚝。”
老符:“来都来了,不能让老外瞧不起我们,吃!”
然后将一块牡蛎肉挤上柠檬汁扔进嘴里,表情痛苦得不可名状。
大家都问:“怎么样,怎么样。”
老符半天才吧唧嘴:“其实味道……还是不错的。生冷食物对身体不好,咱们还是喝点酒吧,酒精消毒。”
这种家庭旅馆主打的就是一个亲和,老板娘笑眯眯在旁边跟大家聊天,用的是英语,沟通无障碍。
她说自己的曾祖母是巴尔扎克的女仆,当年巴尔扎克挥霍无度,欠了许多钱。为了还债,就把自己关房间里,每天写啊写啊写啊。一天十几杯咖啡地喝,最后把自己喝死了。
吃饭洗衣什么的日常生活怎么办呢,就请了曾祖母做女仆。
她跟了老巴十多年,见证了整个《人间喜剧》系列从创作到截稿的过程,见证了欧也尼格朗台、高老头等经典人物的诞生。
曾祖母也从少女变成了中年妇女。辞了女佣的工作,用存下的工资买了这栋楼开了这家家庭旅馆安度晚年。
作家们都很激动,说,想不到老板娘曾祖母和大师还有这样的渊源,能够认识您,我们倍感觉荣幸。
老板娘很骄傲,说自己身上还流着巴尔扎克的血。
刚才还闹腾成一片的餐厅立即鸦雀无声。
孙朝阳:“您等会儿,我有点乱,你让我想想。”
老符问翻译:“是不是翻译错了,再确实一下。”
老板娘听到翻译询问,面上笑容更甚,说,其实,这事存疑,当时维克多·雨果也爱来找曾祖母的,三人经常在一起。据老人家说,维克多说话很好听,人也温柔。不像奥诺雷,欠太多钱,喝太多咖啡,性格粗暴。恩,根据维克多留在世上的油画来看,我更像他一些。
众人噤若寒蝉。想不到啊想不到,外号狮子,写下了《九三年》《巴黎圣母院》,冉阿让之父维克多雨果也瞎搞。
老符严肃脸:“这就是野史,正如孙朝阳说的,野史就得够野,大家不要乱议论,别搞出外交事件。”
他又郁闷地说:“什么跟什么呀,还文豪呢,不象话,不象话。不过,法方安排大文豪们的后代接待咱们,足见其诚意。”
老陈点头:“很有诚意,当外国的作家真好啊。”
孙朝阳:“不是国外的作家好,关键有他们这样的地位作家稿费高,生活质量也上去了。你也不要盲目崇拜外国,其实在我国一流作家的收入也相当厉害的。”
大伙儿都把目光落到孙朝阳身上。
孙朝阳急忙捂住钱包:“我带的外汇都花光了,不能再请客了。”
老板娘的饭做得很好吃,尤其是阿尔卑斯烤羊架简直就是绝了,大伙儿基本都用抢的,到最后,连里面的土豆洋葱被大伙儿吃掉,只剩迷迭香。作家们已经知道这东西是调味品,不至于像在俄国时那样吃进肚子闹出笑话。
吃生蚝的后果是有人拉肚子,老板娘就用吃剩下的石榴皮煮茶给大家喝,效果不错。
老陈一脸桃花地跑进孙朝阳房间:“朝阳,朝阳,不得了啦。”
孙朝阳:“老陈,法国可没有风月场,你要看跳光屁股舞我没办法帮你。法国人都是开车或者乘公共交通去阿姆斯特丹度周末的。”
老陈摆手:“不是不是,我刚才听了个八卦。听翻译说,老板娘二战的时候就跟德国那样过。巴黎光复的时候还被人剃阴阳头扒光了游街。如今,还和几个男人不清不楚。我就说,我就说……这老娘们儿看起来不像好人呐。”
孙朝阳:“我就说老板眼睛里带着地中海式的蓝色忧郁。”
老迟在旁边插嘴:“他能不忧郁吗?不过,为了两国人民的友谊,为了不闹出外交风波,咱们姑且称之为浪漫吧。Spring in paris!”
本来,大家打算次日上午去逛塞纳河,去逛先贤祠的,但因为不少团员被我的叔叔于勒的牡蛎给打败,肚子不太舒服,行程作罢。
好在老板娘的石榴皮熬的茶效果不错,尚不至于让团员们变成美稀宗。
吃过午饭,汽车来接,去了蓬皮杜中心,参加那边的文化沙龙。
蓬皮杜中心在拉丁区,离孙朝阳他们住的家庭旅馆不远。那里正在搞什么文化活动,好多人,很热闹。
法国人散漫,把人领到地方后就扔一边,让大家自己参观,说等下仪式开始的时候再来领中国朋友过去参加。
很不幸,孙朝阳又被老符抓来当导游。其实,他对蓬皮度中心的工业风一点兴趣都没有,这地方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管子线条钢架,乱得很。但高度工业化的产物对还处于农业社会的中国作家们杀伤力很大,所有人都看得赞叹不已。
孙朝阳就给大家介绍这地方的来历,说,这个艺术中心是法国前总统蓬皮杜搞的,完工才两年。主打的就是达达主义。那么,什么是达达主义呢,核心观念就是反理性,破坏传统价值观的虚无主义。怎么不美怎么来,怎么奇怪怎么来,反你的审美直觉。行为艺术就是其中一种。
孙朝阳一边给大家扫盲,一边带着大家参观。
看到里面的陈设,老作家们很气愤,说这什么玩意儿,小便池都摆展台上去了,呓,这不是自行车车轮吗?
“确实是个自行车车轮。”小便池众人还能接受,弄个自行车轮上去太莫名其妙。
孙朝阳有心给大家开个玩笑,上前把车轮一通拨弄,转得飞快,笑道:“你们这就不懂了,你看我转的是个轮,其实我转的是寂寞。我们中国文化有太极阴阳鱼的说法。这转动中,阴与阳、过去和未来、时间和空间、循环往复,交织融合。一如我们和法国的文化,在沟通中达成共识,共创人类命运共同体。”
大家摇头,心道,这个孙朝阳真能胡说八道。
忽然,有热烈掌声响起。
就看到一群人走过来,为首一个半秃的西装老人众星捧月似地走过来,抓住孙朝阳的手就激动起摇着,还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一旁的记者闪光灯亮成一片。
孙朝阳迷惘:“你谁呀,我又不认识你。老迟,老迟,他好像说的是英语,你来翻译一下。”
迟春早翻译说:“谢谢东方来的朋友,谢谢中国的作家先生,你的解说充分说明了法中两国源远流长的友谊,谨代表法国政府欢迎你的到来。请问这位青年作家叫什么名字?”
孙朝阳:“孙朝阳。”
那人笑道:“太阳先生,您的法国旅程还愉快吗?”
还没等孙朝阳说话,一位女士上前低声道:“密特朗先生,大家都在等您。”
又对孙朝阳等人道:“中国的朋友们,请跟我来。”
孙朝阳看了看自己的手,笑了笑:原来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啊,这老头人挺不错的。
今天这次酒宴规模不小,除了有中国作家代表带,还有美丽国的电影业艺术家、瑞典的歌手、东非的雕塑家访问团,反正就是大家分别上台讲话,宣传自己的艺术成就和理念。
这种场合,想大吃大喝是不可能的。只有茶歇,主食是一样没有。
一个费加罗报的记者找到了孙朝阳:“孙三石先生,我能采访你一下吗?”
一口正宗的普通话,播音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