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来岁的蒋小强眼中,世界是一个由红砖、钢筋水泥、公路、斑马线、电灯电线、公交车组成的事物。
他家境还好,父亲以前是大编辑,母亲也在文化机构上班,吃喝不愁,有房住有衣穿。在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武汉这种巨型城市中度过的。没错,就市区面积来说,武汉可谓是中国第一大城市。
到读初中的时候,父亲请长假去北京办杂志,后来又开音乐公司,他也跟着去了那里。
对他来说,不过是从一个水泥的森林换到另外一个水泥森林,没任何区别。
小强生下来就在罗马,感觉罗马就是整个世界,整个世界都由大都市组成的。至于其他的自然景观,他也是从书上、电视上、画报上看过,觉得也就那样,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等到了四川孙小小老家,他才愕然发现,咦、这青山绿水真好看啊;这雨后的彩虹和梦境一样;这鸣蝉叫声里的夏天如此宁静悠长。
真的很美好。
他躁动不安的一颗心也安稳了,仿佛进入舒适区。
蒋小强和孙小小这次来四川是作为股东身份考察项目,监督执行,很自然地进入了筹建处。
为了扶持这个项目,县里特意划出了一块三十亩的地给饲料厂,位于距离县城七公里的地方。据舅舅说,当初县里批了土地后,他觉得地方太大,心里有点虚,想少要点地盘,是孙朝阳鼓励了他,说,不管怎么样,先把地圈起来。就算现在用不了,将来扩大再生产的时候,你再想要地,价格就不一样了。
一行人在县委招待所住了两晚之后,孙小小父母要回砖瓦厂去办工资的事情,接下来还要去外婆家住一段日子,陪陪老太太。于是,蒋小强和孙小小就跟舅舅一起去了筹建处,他们都要吃住在那里。
因为孙小小带了大量的资料,行李太多,苟局长又开了他那辆野马送三人过去。
山路弯弯,汽车开得恼火,好几次都差点冲进旁边的玉米地里去。
说是山,其实也不大,都是连绵丘陵。蒋小强看到绿油油的玉米叶子,不住感慨说他在书本里读到郭小川的《甘蔗林与青纱帐》时,还畅想过究竟是什么情形,今天总算是见到了。
于是,他就兴致勃勃背诵道:“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布满了浓荫。那随风摆动的长叶哟,也一样地鸣奏嘹亮的琴音。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脉脉深情。”
不过,他还是有点疑惑,问苟局长。自古四川就被称之为天府之国,我看你们这里都是丘陵,山上土地贫瘠,只能种玉米。水稻则只能种在丘陵底下的谷地,土地面积也分散,怎么就成粮食主产区了呢?
苟局长笑着回答说,蒋科学家,你不能拿现在的科技和生产力去看古人。在古代可没有水库、堰渠这样的水利设施。老百姓靠天吃饭,粮食的产量全靠落下的雨水。这种丘陵地带中间的谷地天生就能汇聚雨水,相当于自然的水利工程,跟海绵一样,用来种稻谷最合适不过。
小强推了推眼镜,说,长见识了。
此刻正是早稻收割季节,地里的谷子已经开始陆续黄了,就好像一块块黄金毯子铺在远处,让人看了心情极好。
但汽车行不了几步路,好心情却不见。原来,已经有收割了稻谷的农民把谷子晒在机耕道上,挡住了汽车去路。
农民晒谷子先是在地上铺一张竹席,然后把湿谷子倒上面晒,期间要不停地翻,直到彻底晒干后归仓。
得,那就叫农民来把谷子弄走吧。
结果,人家可不买账,都不搭理一行人。
苟局长骂道:“你们晓得我是哪个?我是苟全德,前工商局长,现在是乡企局长,再不挪走,破坏了我县的经济建设,老子弄你。”
老乡可不惯他的臭毛病,和苟局长对骂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我在晒谷子,就算是皇帝老儿来了我也不搬。我管你是什么长,你就算是县长我也不怕。
苟局长暴跳如雷,:“都挪走都挪,不挪是不是,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着就要去解裤腰带朝竹席上滋。
孙小小羞得满面通红,急忙把头转到一边。
村民和筹备处打了很长一段时间交道,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出,都愤愤道:“你歪,你歪得很,我们让你。”
局长骂骂咧咧:“天上飞鹞子,地上跑豹子,你们惹我,好大胆子。”
蒋小强:“苟局长,你这样很不文明。”
“文明,卵明。”苟全德哼了一声:“蒋科学家是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不知道地方上是怎么回事。有的事情就不能讲道理,你讲了别人也理解不了。是是是,我工作作风是粗暴,但为了经济建设,为了大家以后能过上好日子,我背点骂名也没关系。等以后一方经济起来,老乡们自然就明白了。工作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绣花,来不得那么温文尔雅。”
小强又推了推眼镜:“好复杂。”
靠着苟局的这一泡尿,汽车终于杀出条血路,进了筹建处的院子。
院子里也晒满了老乡家的谷子。
现代工业建设的选址最重要的一点是要有水,筹建处旁边有一条大堰渠,水量充沛,足足有一人深。据说里面产黄辣丁,味道鲜美,可惜弄不上来。院子原先是属于跃进渠管理处的,平时有两个工人在这里值班,现在拨给筹建处使用。里面有办公室拉了电话,有宿舍,有灶房,有厕所,生活设施一应俱全。
这个项目是乡镇企业局树的一面红旗,县里很重视,苟全德局长出任筹委会主任,孙小小舅舅任副主任,里面还有从几个局抽调来的工作人员。
如今,地已经圈起来,砌了围墙。地质队的工作人员正在打井,咚咚咚,从早到晚响个不停,一派繁忙。
苟局长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开了个会,介绍了孙小小和蒋小强。那个时代的地方干部讲话都实在,工作作风也简单粗暴,直接说:“你们别看孙小小和蒋小强年轻,实话跟你们说吧,饲料厂筹建所花的每一分钱都是从人家口袋里掏的。谁出钱,谁说了算。咱们要摆正立场,我们都是配合人家工作的,要搞好服务。如果有人胆敢不配合,弄死你们。现在,有请孙小小同志讲话,大家欢迎。”
确实,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国策下,地方已经开始从管理者到服务型机构转变。这个筹建处说穿了就是来给项目服务的,并不直接参与管理。
开完会,苟局长自回县里去上班。孙小小立即进入工作状态,坐办公桌前开始看账本。既有舅舅小砖窑的,也有饲料厂筹建处的,工作量巨大,没几天搞不完。
蒋小强则去看技术资料,看图纸,他还是喜欢技术上的东西。一看,嘿,工厂车间的平面图不外是管线布局,挺简单的。
至于机器设备那块也不算事儿。
一个中型饲料厂的流水线总体来说由粉碎机、混合机、制粒机、包装机、传送带、冷切器、筛选机和储存罐组成。
其工业流程也不复杂,就是将鱼粉骨粉豆粕之类的原料烘干破碎搅拌,然后降温,通过传送带送去做成颗粒成型,然后包装成袋子出厂。
这其中的最重要的是原料配比,好在配方已经搞好。
据说配方弄好后,小小的舅舅还吃过几口,像吃炒面一样,味道不错。
饲料厂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在蒋小强看来,就是电机把电能转化成机械能或者热能,最后制造出饲料这种初级工业品。至于饲料,里面有蛋白质和淀粉,货真价实,别说喂猪,就算是人天天吃顿顿吃,他想不胖也难。
他若有所思:孙朝阳说得对,现在这个时代,无论干什么,只要你胆子大,莽一波,怎么都能赚。
两个年轻人整整一天几乎都是在看资料看账本中度过的,午饭和晚饭是小小舅舅做的,考虑到蒋小强不能吃辣,就弄了个佛手瓜四季豆煮肉和一盘炒红苕尖。
舅舅常驻筹建处,舅妈和表哥则负责砖厂。
佛手瓜和四季豆和着大块的猪肉一煮,肉汤很神奇地变成了紫色,原来是被豆子染了色。刚开始的时候,小强内心还是抗拒的,一吃却感觉里面除了肉的浓郁香味,还带着蔬菜特有的甜香,吃得让人停不下来。
蒋小强对红苕尖也很抗拒,但吃了一口,一样被征服了。这地方都是酸质红土,种出的红薯特别甜。
他和孙小小看了一天资料,也累了。天气热,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泡透,洗完澡,就端了脏衣到水龙头下洗。
蒋小强忽然发现自己不会洗衣服,他拿眼睛去看孙小小。
孙小小手脚好麻利,先是将脏衣服泡湿,然后抹上肥皂,揉上片刻,摊在龙头边上的水泥台上,拿起毛刷唰唰地弄起来。
她穿着短袖,纤细白皙的胳膊白得发亮,却有着优美的肌肉线条。动作优美而充满力量,很好看。
见蒋小强木呆呆地站那里,孙小小哼了一声:“四体不勤,五谷不份,你就是个老五。”
蒋小强好奇:“什么老五?”
孙小小:“five。”
蒋小强大怒:“孙小小,我的智慧如果用在日常家务上,是人类文明的损失。”
孙小小:“蒋小强,你别指望我帮你,谁也不比谁高贵,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我请过你帮忙吗,我需要你帮忙吗,呵呵。”
“你呵呵什么?”孙小小歪头看着蒋小强。
蒋小强突然畏惧,跳起来:“孙小小我警告你,这里不是法外之地。我是天才,你不能打我。”
“天才,打的就是天才。”孙小小咧嘴笑,挥舞着拳头:“啊……”忽然,她被蒋小强推开,一个屁股墩儿坐地上。
孙小小大怒:“蒋小强你干什么……啊,你你你……”
却见,蒋小强已经捂住额头佝偻着身体,身前地上是半截砖头。
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隐约有人喊:“快跑,别被人追到。”
原来,因为白天是苟局长和乡民的争执,老乡不忿,过来报复。
这一砖打得天才儿童超级宝宝蒋小强天旋地转,额上长出鸡蛋大的包来。
“快来人啊,舅舅,舅舅!”孙小小一边大喊,一边扶着小强。
蒋小强眼泪汪汪:“要死了,要死了。”
孙小小:“你怎么了,别吓我。”
蒋小强:“我头被砸了,会不会变傻,我感觉脑细胞死了好多。呜呜……”
“别哭了,别哭了,又没流血,哭什么。住口,三、二……”
“孙小小,刚才是我救了你一命,你得帮我洗衣服。”小强继续大哭。
饲料厂是县里好不容易引进的项目,未来能活跃一方经济,是乡企局的一面红旗,投资人被老乡砸了脑壳,这是要造反啊。
苟全德局长勃然大怒,来筹建处慰问蒋小强同志,塞给他一大堆本地特产张记芝麻糕,又放出话来说,必须严查,抓到人后该关就关,该拘留就拘留。
舅舅却有顾虑,说,苟局长,咱们毕竟是占了老乡的地,为了征地的事情,双方一直搞得不太愉快。以后我们是要做一辈子邻居的,把关系弄僵没必要,因此影响工程进度就不好了,要顾全大局。而且,这不过是人民内部矛盾,还上升不到敌我斗争。这事我来处理,处理不好县里再出面吧。
苟局长觉得有点道理,只担心小强气不过。转头一看,蒋小强却拿着芝麻糕一边吃一边挑衅孙小小:“孙小小,真甜啊,真香啊,想吃吗?想吃你就说,不可能你想吃我不给你,你不想吃我硬要你吃。咱们做个交易,你帮我洗衣服,我就给你零食。”
好像已经忘记了被砖砸中脑袋的事情。
苟全德点点头:“确实不能和老乡把关系搞得太僵,你们也要保护好自己安全。这次来的时候,我找汪洋煤矿保卫科借了催泪弹给你们用来防身。”
说着就把一个盒子递给小小舅舅。
八十年代国内不禁枪,各大厂矿和公社民兵不但有半自动,有的地方连马克沁都能给你抬出来。只催泪弹这玩意儿以前大家只在电视里看到过,铁娘子手下的皇家警察整天朝人群发射,打得乌烟瘴气。众人都觉得稀奇,整个筹建处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却见,催泪弹是一把发令枪似的东西,带三颗弹,浙江一家厂生产的。
众人七嘴八舌说这玩意儿就是冒一股烟,管用吗?我看电视里北爱尔兰骚动的时候,满天满天地是烟,结果人英国佬屁事没有,还把骑兵从马上扯下来,打得那叫一个惨,别到时候咱们也被老乡反杀。
“要不先试一下?”就有好事者提议。
苟全德心里也觉得不踏实,想了想,就装了弹朝水磨石地面射了一枪。
须臾,所有人不要命地从办公室逃了出来,眼泪鼻涕长流,感觉好像被人对着脸洒了一把辣椒面。
苟局长直接摔进外面的阴沟里,满手满脸都是红色的沙虫在爬。他大声怒吼:“谁他妈开的枪,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苟全德,老子要弄你!”
他被熏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