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朝阳《文化苦旅》在参选的时候其实是有波折的,尤其是谣言散布之后。只是,这事知道的人不多。
且说鲁奖出结果那天。
“终于要结束了。”依旧是漫天大雪,已经是冬天了,整个北京都似是覆盖在一层厚实的白色棉被中。这日,中协的鲁迅文学奖评审委员会中,大伙儿早早第到场。
距离开始讨论还有点时间,几个评委坐在小会议室抽烟喝茶唠嗑。
“能弄完吗?”迟春早笑着说:“我年轻还好,只怕各位前辈精力不济。”
一个评委道:“哟,小迟,你是看不上我这个老朽了?”
迟春早扔过去一支烟:“不敢,我只是觉得领导安排将杂文散文和散文一天过有点赶。大伙儿忙了这么些日子,看书看累了,吵也吵累了。”
那个评委道:“小迟,其实你这就不知道了,今天的事看起来多,其实比起前几日却要轻松许多。”
迟春早:“哦,愿闻其详。”
那人解释道,散文杂文和散文是两个奖项。散文杂文简单,因为杂文这种文学题材比较独特,写的内容很随意,形式也散。所谓,形散神不散。但对读者来说吸引力还是不高的,之所以愿意看,那是因为杂文作者大多是知名老作家,写的都是自己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的 小事,或者抒发一些个人观点。读者在阅读的时候,未必没有带着窥私欲。成名老作家的文学地位早有公论,在评选的时候咱们按照他们的地位排座次就行了,不用再费那精神。
听他说完这话,大家都点头,说是这个道理。
这次鲁奖的散文杂文组,有六个名额,进入终审的作品都是老一辈大家,比如现在还在世的冰心老人。大伙儿也不废话,直接选就是了。老前辈们来不来领奖不要紧,但你不能不给。
至于散文组,也有六个名额,这是颁发给中青年散文家的。市面上出版的散文集本就不多,这几年叫得上号的也就那几本,反正你按照实体销量排行来选就是了,绝对让所有人心服。
因此,别看今年要出两个文学类型的最后获奖名单,但工作量其实不大。不像前头的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大家掐得满面爪痕,打得头破血流,都要成仇人了。
“小迟说得好。”一个评委伸了个懒腰,道:“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今天可算道最后一关了。咱们的使命即将结束,好在待遇不错。每天有差旅补充,还有审稿费,到过年的时候可以给家里添一件电器。”
大家都笑起来,说,是极是极,买电视机当然是不可能的 ,但弄台洗衣机还是没问题。
正聊着,吴胜邦绷着脸进来:“各位,时间紧迫,咱们开始吧。”
于是,整整一个上午都在弄散文杂文组的评选中度过,然后打分,出最终结果。
不出大家的意料,六部获奖作品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们的集子。其中最有名的是冰心先生和季羡林先生,六位老先生的年龄加起来都快五百岁了。
出了结果,就去食堂吃午饭。
吴胜邦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个门类没出波折。如果真有不开眼的评委挑战老先生们,那可是要出大事故了。还好,他们虽然喜欢杠,但还不至于失心疯。就连一向特立独行哗众取宠的迟春早,也是规规矩矩打分。
以获奖老先生的身体状况,自然是没有亲自过来参加颁奖仪式,天气这么冷,路又滑,真出状况,负不起责任。想到这里,吴胜邦叮嘱老符:“符处长,你挨个通知一下获奖的老同志的秘书们,报告这个特大喜讯,请秘书届时过来参加颁奖仪式。如果没有秘书的,则通知出版杂文集的出版社的责任编辑代领。”
老符点头:“好,我下来就去办。”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吃着午饭,旁边一桌评委们的聊天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旁边是一张大圆桌,坐了六个人,正在神采飞扬地说八卦。
主讲的是一个大肚子的中年人,此人老吴挺熟悉,以前是石油文化系统的,后调到一家文化机构作研究员,在评论界颇有声望。此人平时性格不太好,藏不住话。
他道:“各位同志,我刚听说了一件大丑闻,是关于孙三石的,他的作品《文化苦旅》不是进入终审了吗,等下就要打分了。”
“大丑闻,什么大丑闻?”有一人随口问。
大肚子满面精彩,压低声音道:“据说,孙朝阳在出国访问的时候,去了那什么地方,看了光屁股外国女人跳舞。”
“啊?”众人顿时来了劲,饭也不吃了,急道:“快说快说。”
“小声点,别让人听到。”
大肚子:“这个,这个,太隐私,不好背后议论人的。”
“你卖什么关子,快说,说细节。”
大肚子:”据说啊,孙三石出国的时候,访问团经停荷兰阿姆斯特丹,有一天时间可以游玩,于是孙三石就约了其他几个作家进城去开眼界。那地方你们不晓得,不禁那个的。那小子,可是开洋荤了。”
一人摇头:“你就是据说,据说,又没有证据,不好乱讲的。就算孙三石和其他几位作家进城去玩,你也不能说人进了跳舞场吧。”
大肚子:“不进也不行,各位,各位,我跟你们说,那地方邪性得很。那种洋女人都是坐橱窗里供人挑选的,身上穿的呀,不说一丝不挂,他娘的只挂了一丝。孙三石看了,就是受了精神污染,道德瞬间就败坏了。”
大伙儿惊得低呼出声,道,只挂一丝坐橱窗里。这究竟是什么狮驼岭?
又有人感慨,荷兰那么搞不纯粹是旧社会吗,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也不对,即便是旧社会,也不可能这样吧?老舍先生的小说《骆驼祥子》,那些出来卖的,也知道遮遮掩掩。
一个评委感慨:“是啊,孙三石绝对是被精神污染了,这不是混账吗?”
“道德沦丧了。”
“不像话,孙三石不像话。”
众评委一脸的义愤,一脸的鄙夷,都说姓孙的还着名作家呢,竟然干出这种勾当,败类!
吴胜邦听得抽了一口冷气,这可是很严重的事件了。
他饭也顾不得吃,急忙叫上老符进了办公室,关上门,一脸严肃:“符处长,上次出国访问团你是领队,说说吧,我需要解释。”
老符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书记,我我我……我……”
“别我了,说,阿姆斯特丹怎么回事?”
“阿姆斯特丹?”老符抓了抓头:“不对,那天大伙儿没有进城去呀,在机场候机楼呆了一天。我在倒时差,在椅子上睡觉。其他人要么是在看书,要么是在里面逛商店。对了,孙朝阳和老陈他们在打扑克,打了一天,带彩的。孙朝阳把身上的外汇都输给了大家,我知道他的牌技,应该是故意放水。赌博是不好的,我这个领队疏于管理,我请罪。”
“谁跟你说赌博的事情,符处长,你确定那天没有人单独行动进城去玩,去逛那种地方?”
“没有,没有,我以人格保证。”
吴胜邦松了一口气:“没有就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老符:“可是赌博的事情……”
吴胜邦问:“孙朝阳他们的扑克打多大。”
老符:“挺大的,一局一法郎。”
真是大,性质有点严重。不料,吴胜邦却道:“不大,一法郎在法国也就够上一次公共厕所的。按照当地物价标准,构不成赌博,只能说是娱乐。好,既然孙朝阳他们没去阿姆斯特丹,就没问题。不然传出去,咱们中协的名誉可就扫地了。”
老吴松了一口气,他说的是为了中协的声誉,其实是在担心孙朝阳因此被评委被打低分,和这届鲁迅奖失之交臂。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一个中协的工作人员进来。此人是上次出国访问团的翻译,他把嘴巴凑在吴胜邦耳边说了半天。
老吴的脸色渐渐铁青,最后喝道:“你知道就好,不许外传。”
翻译低声说:“晚了,评委们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我也是听到他们的议论,才来向您汇报。”
吴胜邦挥手打发走翻译,摸出烟盒,却发现已经空了,气得捏成一团,狠狠扔地上:“不争气的东西!”
老符:“领导,怎么了?”
吴胜邦愤慨得无以复加,说,实锤了,孙朝阳出国确实看过光屁股外国女人,不过却不是在阿姆斯特丹,而是在法国。那天不是有个外国导演约他去见面吗,同行的还有老陈,一个安徽的着名作家。那地方正在举行派对,都是天体。几十个男女女天体。
老符好奇,问,什么是天体。在知道是不穿衣服之后,顿时噤若寒蝉。道:“领导,我脑子有点乱,你让我想想。我是领队,不管怎么样,该负的责任我一定会负。”
“你你你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吴胜邦指着老符:“你辜负了组织对你的信任。”
不管吴胜邦如何气急败坏,本届鲁迅文学奖最后一项散文的评选于饭后一小时开始。
进入终审的散文集不多,总共十三本,要由每个评委打分,然后按照分数高低排名,总分前六获奖。
吴胜邦重申了纪律后,坐到一边端详正在打分的各位评委,一看,心头更气闷。评委们全是中老年人,往日午饭后血糖上去,都是精力不济,一个个蔫头蔫脑的,不停抽烟不停打哈欠。但今日却怪,大家都神采奕奕,互相对视中都看到彼此面上玩味的笑意,显然正沉浸在孙朝阳的惊天八卦中无法自拔。
“完了,孙朝阳完了。”吴胜邦心中叹息:“评委们一个个都是道德标兵,喜欢给人扣大帽子,孙朝阳出了这么大一件丑闻,还不被他们给整死。也罢,就当是个教训。人成长过程中总要经历挫折,只是……这个挫折未免太大了。”
他没看到,下面的迟春早也是一脸的丧气。老迟也挺绝望,耷拉着脑袋闷头嗑瓜子。
很快,大家的分数打完,万万开始唱票。
大黑板上写着入选的作品的名字,出了分数后就写在下面,然后总分排名次,前六获奖。
第一个念的是迟春早打出分数:“《xx散文集》8分,《青石板小巷向阳》7分,《中华散文藏本》6分,《女人的独白》4分,《羊的彩云》8分,《文化苦旅》10分……”
迟春早和孙朝阳关系密切,给满分理所当然,但这解决得了问题吗 ?根本影响不了大局。
第二个念的是大肚子打出分数:《三种日子》5分,《白鹿在林》6分,《牛背上的阳光》5分……
这人打分很严格,给的分数都低。
“《文化苦旅》10分……”
“嗡……”下面一阵低低的喧哗。
吴胜邦和老符都惊讶地看过去,老迟更是手中的瓜子都掉地上了。这个大肚子老哥刚才午饭的时候不是还说孙朝阳的绯闻说得眉飞色舞,这么一转眼就给了个满分,没道理的啊。
念完大肚子的分数,第三个评委:“《中华散文藏本》9分,《白鹿在林》8分,《青石板小巷向阳》9分,《羊的彩云》9分……
这老先生真是个好人,都给高分,主打的就是一个不得罪人。
“《文化苦旅》10分。“
这……
事情开始变得奇怪。
顺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文化苦旅》的分数开始一路狂奔。
“《文化苦旅》,9分。“
……
“《文化苦旅》10分。“
……
“《文化苦旅》10分。”
……
仿佛是万众一心,大家都把最高分投给了孙朝阳。已经不用总分了,瞎子都看得出来,孙朝阳绝对得奖,还是以压倒性的分数拿到散文组头名。
迟春早彻底的迷惘了。
吴胜邦是个沉得住气的,瞬间冷静下来,耳语老符:“符处长,这事很不正常,等会儿散会你马上去打听一下,千万不要出事故,不然你我都吃罪不起。
老符凛然地点了点头。
总分结束已经是下午五点,天已经彻底黑下去。以《文化苦旅》领衔的散文奖六本书终于新鲜出炉。
吴胜邦拿了结果,说什么辛苦各位评委,首届鲁迅文学奖的评审工作终于功德圆满。至此,本届评审委员会正式解散。等下老符为大家准备了丰盛的晚餐,请大家务必赏光。我马上要去跟领导汇报工作,就不陪各位同志了。
说着,就给了老符一个眼色,急冲冲走了。
跟负责的领导汇报完工作已经是夜里九点,他又回到办公室,点了烟。没抽两口,老符就醉醺醺进来:“老吴,老吴,我打听到了,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老符今天喝了不少酒,佐酒菜是油炸花生米,那味道很难闻。大嘴巴凑吴胜邦旁边,差点没把吴副书记熏晕过去。
老符说,刚才他不动声色地灌众人的酒,刚开始的时候,评委们一个个还都道貌岸然的,满脸写着主义。可等一喝高了,就现了原形。这些家伙都是学术圈文化界的大人物,还有人担任领导职务,最近几年不是改革开放了,要跟世界接轨了吗?不少人都是经常出国的,就算没有出过国的,未来一年也有出国交流的计划。
西方那种花花世界,谁把持得住,就有好几个评委出国的时候看过外国女人。没出国的,以后也打算去看看,批判一下。
不管孙朝阳在出国的时候究竟去看没看过洋婆子,其实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把这种事情摆在台面上讨论,不然事情一闹大 ,追究起来,以前看过的人是不是也要吃瓜落呢?以后大家再出国,哪里都不敢去,只能呆旅馆里,那他妈不是白出去了吗?
拿孙朝阳来说事,就是断了大家以后出国的念想,是公敌啊!
“所以,评委们很默契地给了《文化苦旅》高分。“老符哈哈大笑,又骂:”这些人啊,一个个看起来正人君子似的,其实屁股上都有屎。”
吴胜邦听得瞠目结舌,半天,正色道:“你乱说什么,这是解放思想,是改革开放。我相信孙朝阳是清白的,以往那种动辄给人扣帽子,捕风捉影把人名声搞臭的遗风,在咱们这里断不可行。专家们高风亮节,咱们在以后的工作中要向他们学习。”
老符竖起拇指:“领导英明,您这是吕端大事不糊涂,我是的加强自己的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