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进宾馆大堂,就看到老符站在那里。
看到孙朝阳,老符开心地咧开嘴:“朝阳,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没想到这么早。”
万万:“是啊,没想到这么早。”
孙朝阳心中奇怪:“符处长你何出此言?”
老符拍着他的肩膀:“你孙朝阳放浪不羁,古代大名士派头,在国外访问的时候,我可是见识过你的风采的。我还真有点怕你学萨特,拒绝领奖,成就一段佳话什么的。”
他不提出国访问的事情还好,一提,孙朝阳就心惊肉跳:“符处长你是知道我的,最老实不过。在国外访问的时候,别人上街逛耍,我可是不肯出旅馆一步的,拒西方不良思潮腐蚀永不沾。我这个人其实俗得很,就冲着鲁迅奖的奖金也得来啊。别人当作家,是要为人民群众发声,为人民群众创造精神粮食,我呢,我就是为赚钱。写作多苦啊,如果没钱拿,我在家看电视他不舒服吗?”
老符:“你啊,怎么都改不了贫嘴的毛病,放心,奖金会发给你的,但这两天你得给我老实点。”
孙朝阳:“一定老实,绝对老实。”
来报到的获奖作家先是要在登记薄上记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中协的人会给你一张会议时间表,然后发一本油印的一九八四年中国文学年鉴。另外,还有礼物。一人一盒龙须酥,一盒萨其马,一盒奶糖,糖果的包装纸是少见的塑料油纸,上面印着一朵金色的菊花。东西不少,用报纸满满地包了一大包。
孙朝阳哭笑不得,后世开会,就算发礼物也就是保温杯什么的,直接发吃的还真少见。自己不吃零食,老娘的血糖处于糖尿病临界值,何晴要保持身材,也不吃甜食,给自己的这些东西也用不上。
他就顺手递给了万万,把小姑娘乐得合不拢嘴。
办理完手续,老符亲自领他去前台办理入住,道:“朝阳,这次酒店是两人一间。我知道你不抽烟,专门打听过这次获奖作家中谁不吸烟,还真找到了一个,安排给你一屋。”
孙朝阳大喜,这个年代的人几乎人人抽烟,作家抽烟尤其凶。每次开会座谈什么的,下面一片白茫茫浓烟滚滚,真是讨厌得要命:“多谢老符,您有心。对了,和我一个房间的作家是男是女?”
万万正在吃一颗奶糖,差点噎住。老符气得满面铁青:“孙朝阳,这不幽默,快拿钥匙回你自己房间。我提醒你,这是一场严肃的盛会,别乱开玩笑。”
不得不说,酒店真不错,房间里铺着大红地毯,脚踩上去软绵绵的。头顶有水晶吊灯,床头还有阅读灯,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非常豪华的了。
要知道,现在铺地毯的酒店可不多,通常都是水磨石地面。
最妙的是卫生间竟然还有全套进口卫生洁具,花洒一开,哗啦啦流出热水。
房间位于四楼,从窗户看出去,直接就是大红的天安门城楼。
同屋的作家还没有来,孙朝阳就把包扔靠窗的床上,抢了最好的位置,跑去洗澡。
北方的冬天干燥,天气冷,洗澡不方便,孙朝阳以前在家都是自己去厨房烧上四开水瓶热水盆浴,搞得挺恼火。后来在安徽读书的蒋小强听说了此事,弄了张白铁皮做了个大水箱,又装了个发热管进去,一个超大号的热得快成型,找人捎给孙妈妈。
如此,孙家洗澡问题才得到解决。不得不说,小强这人虽然讨厌,但也不是没良心的,动手能力也行。就是四合院的线路老化,电压不稳。一烧水,直接把六十瓦的灯泡干成十五瓦,昏昏黄黄,一不小心还烧保险。
宾馆的淋浴用的是锅炉水,水压也大,孙朝阳站在龙头下,对着脑袋一阵猛冲。渐渐的,毛孔张开,一身都松弛了,爽透了。
他扯开喉咙唱:“那时的我还没有剪去长发,没有信用卡也没有她,没有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家。可当初的我是多么快乐,虽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
恩,《春天里》北漂之歌,有时间让何情把曲子谱上,找个北漂的流浪歌星唱。对了,渣女之歌《可惜我是水瓶座》也弄出来给凤飘唱。
老蒋夫人装骨折,在家养了很长一段时间,蒋见生骨子里也不是那种薄情寡义的,没有办法,天天在家侍候老婆,两口子朝夕相处,感情总算是得到修复。
老蒋一肚子花花肠子,在家呆了几月,静极思动,又去找凤飘飘,谁料人家有男朋友了,家庭条件还不错。小伙子身高一米八,月入一百块,实是良配。
凤女士严厉警告蒋见生,大家相处一场,以后就做个朋友吧,请不要再来骚扰我。不然,连这个情分也没有了。另外,帕杰罗是你给我开的,不会还给你。我毕竟陪你这么长时间,当成青春损失费吧。
老蒋受此打击,很失落。跟孙朝阳吐槽,其实他也没想过要离婚跟凤飘飘过,文艺界的女人,就不是过日子的。他也就是玩玩,现在看来,好家伙,谁玩儿谁呀?
“心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老蒋很沮丧。
孙朝阳腻的不行,忍不住开嘲讽:“老蒋您得了吧,一个老男人出轨,还搞得跟失恋一样,老子大大地瞧不起你。”
臊得蒋见生面红耳赤,恨不得地上有一条缝好钻进去。
孙朝阳一边唱歌,一边乐呵呵洗澡,这个时候,有人在开房间门。
宾馆的房间装修是典型的南洋风格,估计是借鉴了槟城《大东方》酒店,卫生间用木栅栏格开,从里面可以清楚地看到房间里的情形。
就见到一个穿着毛料大衣的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提着箱子进来,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大,中年人脱掉大衣挂门口的塔式衣架上,露出里面的藏青色中山装。
孙朝阳忙关了花洒,水淋淋冲出去,伸出手:“来了,贵姓?我叫笔名孙三石,本名孙朝阳,大家都喊我朝阳。”
中年人一脸趣青,显然身体不太好,偏瘦。他被肌肉匀称发达的孙朝阳吓了一跳,忙握手:“我笔名鲁迅中,你好,你好。”
孙朝阳吃了一惊,好牛逼的名字。等等,这个笔名有点熟悉,我好像看过他的作品,想了想,就想起来了:“你就是鲁迅中,久仰久仰了。咳,我在我们厂的图书馆里看过你出版的一本小说。当时还很奇怪,鲁迅,鲁迅写的小说啊,得好好拜读。等翻开看了两页才发现上当了,故事说的是地下党被坏人抓住,然后想办法越狱的事情。故事背景是三十年代末,周树人先生都去世了。哈哈,你的笔名是鲁迅中,天生就该拿鲁迅奖。”
鲁迅中以为孙朝阳在讽刺自己,微微不快,道:“惭愧,我年轻的时候走上文学这条道路,不知天高地厚,立志要成为鲁迅那样的大文豪,甚至超过他,就取了这个笔名。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鲁迅中,而不知道鲁迅这个人。其实啊,我怎么比得上先生,徒增笑尔。”
孙朝阳情商极高,如何不知道他误会了自己,就道:“取乎其上,得乎其中,我们少年时立志向,就得往高处看。你能拿这个奖,也是得到了社会和读者的认可。”
鲁迅中这才高兴了些,感叹:“为这个笔名,我每次开会,都被人笑,很烦。朝阳,你的《暗算》和《棋王》我读过,很经典,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哎,写作这种事情,真的要趁年轻,年轻灵感足,怎么写怎么有。朝阳,你哪里人?”
“其实,写作也是吃青春饭,趁新鲜赶紧卖。”孙朝阳拿着浴巾使劲地擦着头,擦背,擦腋窝,擦背:“我祖籍四川,现在北京上班,老鲁你呢?”
鲁迅中回答说,他是豫南山区的孩子,小时侯家穷,硬是靠着一支笔,写成了国家干部,养活了家里五个娃。
说着话,就打开行李箱。
箱子里除了换洗衣服就是稿子和墨水。
鲁迅中立即将稿子铺在写字台上,拧开台灯,一边跟孙朝阳攀谈,一边飞快地写着字。
孙朝阳:“老鲁你这么勤奋?”
就伸头去看,然后问:“我在旁边看你不会在意吧?”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写作习惯和怪癖,有人码字必须在规定时间和规定地点,换个地方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有人则要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还最讨厌别人在旁边看,你但凡偷瞄上一眼,管你是谁,立即就会翻脸。
有的人写作的时候要喝酒,写一行字就喝一口啤酒,一天下来干掉一箱,把肚子都喝成了蛤蟆。
最有趣的是孙朝阳认识某位哥们儿,写稿子的时候喜欢用牙齿去咬嘴皮,经常把嘴唇咬破皮,最后都结了厚实的一层茧子。
鲁迅中:“不要紧的,随便看,咱们写文章,最后不也要面对读者?”
八十年代初的作家文笔都比较板正,也就是没有个人风格。等到了明年,以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和韩少功的《爸爸爸》为代表的探索小说风起,作家们才意识到个人写作风格的重要性,大家写的东西才有了辨识度。
老鲁写的是个小故事,大意是两个孤儿父母都在特殊年代里去世,于是临时组团,在铁路沿线捡捡垃圾维生,遇到了坏人。
故事嘛,还是没有脱离控诉荒唐年代的窠臼,实在没有可读性,换往常,孙朝阳多看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
但此刻的他竟惊讶地瞪大眼睛:“太快了,实在太快了,人形打字机啊!”
鲁迅中同志用的是草书,提起笔,一气写下去,转眼就写了半页稿子。速度即便比不上后世的电脑打字,也慢不了多少。
他快成这样也就罢了,关键是在写的同时还要构思,这就很惊人了。
孙朝阳虽然懒,可一旦开始写稿也很快的,反正就是抄,也不费脑子。但和鲁迅中比起来,就是个弟弟。
鲁迅中感慨:“没办法啊,我要养四个娃,还有老爹老娘,丈人丈母娘和爱人,不多写点不行。这部短篇小说东北一家地级市刊物约的稿子,答应这个月给人家,不能毁约,不然,以后就没办法合作了。”
孙朝阳好奇:“稿费怎么样?”
鲁迅中依旧写得飞快,头也不抬:“地级市的刊物能有多少钱,也就那样,千字三快。我这篇稿子三千来字,算来也有十块钱。”
孙朝阳:“有点低啊。”
“头写晕了。”鲁迅中停下笔,又拿了一本新稿纸,开始写起来,这次却是现代诗。十来行,百余字样子。
诗很无趣很寡淡:“家乡的胡豆花开了,姹紫嫣红、就好象是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姑娘。小溪里的水涨了,就好象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水里的鱼儿在游动,那是公路上的汽车。家乡的春天到了,这是人生最好的季节……”
孙朝阳有点崩溃,禁不住抓住自己的头发,这是诗,这也是诗?
转眼,鲁迅中写完这首小诗,长出了一口气,又去写他的小说。]
孙朝阳:“这首诗你打算投哪里,《星星》还是《诗刊》,或者《绿风》《大河》……能……刊登吗,多少钱稿费?”
鲁迅中惊讶地看了孙朝阳一眼:“我这诗的质量你认为能够上《星星》上《诗刊》?我要投给一家小报社的副刊,副刊的编辑是我的老熟人,上刊物没问题,稿费算下来有三块,不错了。”
孙朝阳一阵无言:你他娘还真是个人才,连三块钱的稿费都看得上,还鲁迅奖得主?
这篇写特殊年代流浪儿的故事,老鲁显然是不在状态,写得头疼死了。随手弄了两行,又扔一边,再次拿起一本稿子写其他东西。
这回写的是文学评论,吹捧国内某人着名作家的新作,里面可说是谄词如潮流,都把人吹成老舍夺舍、李贺重生。
那个作家的作品孙朝阳读过,很不咱地。
老鲁道:“稿子是订制的,稿费早打过来了,五块,苍蝇虽小也是肉。朝阳你不笑话我吧?”
孙朝阳:“赚钱不寒碜。”心中却不禁摇了摇头,好个没节操的老鲁,如果周树人先生泉下有知,绝对会气得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