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朝阳气恼地离开老符那里,心道,这个宋大明简直就是莫名其妙,报纸上的话能相信吗?早知道,当初在云南的时候我就不帮他买单了。
鲁奖本来是不设奖金的,纯粹就是个荣誉。是吴胜邦多事,想出风头,要给大家发钱。你有钱也就罢了,问题是没钱,最后还是老蒋拉来的赞助。
结果宋大明这么一闹,一件大好事搞出风波来,真不值当。
他吃老宋一通吼,憋得满肚子怨愤回到房间里的时候,鲁迅中还坐在那里写稿。台灯的灯光投射下来,落到他稀疏的头顶上,头皮闪闪发亮。
孙朝阳心中就乐了,这个老鲁,发际线堪忧啊,这么高强度工作下去,估计撑不了几年就要变成地中海。
继而,他又觉得鲁迅中有点惨,这样没日没夜地写稿,换三五文钱,人生真是一点乐趣都没有。
“老鲁,你还是早点睡吧。”
鲁迅中听道孙朝阳喊,抬起头,眼睛干涩得有点发红了:“我抓紧把你刚才这个小故事写不出来,年龄大了,记性越来越不好,还是记下来才稳当,今日事今日毕。朝阳,我熬夜不会打搅你休息吧?”
“不打搅。”孙朝阳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说:“我这人脑壳一沾枕头三分钟内必睡着,就算外面打雷都喊不醒。”
鲁迅中一脸羡慕:“我不行,一写稿就兴奋,一兴奋就睡不着,然后起床继续写,这样恶性循环,睡眠越来越差,真羡慕你,年轻真好。”
话虽然这么说,但鲁迅中还是影响到了孙朝阳。
朦胧中,满耳都是笔尖划过稿子的沙沙声,就好像春蚕正在吃桑叶。然后是老鲁端起杯子喝浓茶的咕咚声,然后,“呸——”是他在吐茶叶。
声音虽然轻微,但八十年代的北京噪音小,一入夜可谓是万籁俱寂,而且客房隔音效果也好,老鲁的动静清晰可闻。
老鲁写一会儿,然后叹息一声,停上片刻,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又提起笔使劲写。
又过得片刻,他上厕所小解,水声狠劲十足,哗啦啦惊天动地。
孙朝阳被骚扰得受不了,忙把脑袋钻枕头下去,如此才勉强迷瞪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抬头看见台灯下的老鲁正大口大口地吐血。
“老鲁……”
鲁迅中抬起头,笑了笑,却变成了陆遥。
“啊——”孙朝阳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浑身大汗地坐起来,背心已经被汗水泡透。
再看写字台那边,鲁迅中已经不见了,床上也空无一人。
孙朝阳放在床头柜上的欧米茄表指针指在夜里十二点。
这个老鲁平时不是不喜欢交际吗,大半夜的还跑去找人聊天?
孙朝阳的心脏还在砰砰跳个不停,心中非常不安,有种不祥的预感。
梦中的情形实在太吓人了,尤其是陆遥那张正在吐血的脸。
那可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啊!
说起陆遥,自上次云南分别后,孙朝阳就再没见过他。不过,两人通信不断,《中国散文》还向他征过稿,说现在好稿子稀缺,杂志上都没有拿得出手的文章,再这么下去麻烦就大了。看在友情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陆遥也不废话,直接写了一篇三千字的稿子寄给孙朝阳。
两人偶尔还会通上一次电话,说说彼此现在的情形。不过,因为电话费贵,人工长途太麻烦,要等半天,打得不多。
陆遥现在还在《延河》编辑部做编辑,平时里就是看看稿子,指导一下作者。不过,他写信说,每天看稿,眼睛都看瞎了。身体上的疲劳也没什么,关键是每天早九晚五上下班,整个人都懈怠了,以至于连新书都没办法写。
他说,朝阳,在云南的时候我曾经说过,我要写一本大书,很大很大的书。可是,一部大长篇需要很漫长的前期准备工作,要走很多地方,要看很多资料。现在的工作牵扯我太多精力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正在考虑是不是给单位请个长假,一年两年那种,把全副身心都投入进去。
看到这里,孙朝阳精神一振,知道陆遥要开始他的代表作《平凡的世界》的创作了。这既是陆遥个人创作生涯的最高峰,也是八十年代文学时代的地标。
真让人期待啊!
一部大长篇尤其是《平凡的世界》这样的鸿篇巨制,需要作家全身心的投入。《延河》那边的工作确实可以暂停一下,再去上班,天天看稿,还怎么写作?
对此,孙朝阳内心是赞同的。
陆遥的信后面还说,他最近迷上了三五牌香烟,可惜太贵,自己的稿费工资也不够用。你收到信后,速汇五百块钱过来,我去买几条,等拿到稿费再还你。
“狗日的文学!”
……
陆遥的信中对自己因为走上文学创作这条路,以至贫困潦倒而自怨自艾。
孙朝阳看得一阵无言,心中吐槽:大哥,你老人家平日里吃饭顿顿得有肉,大白馍馍一个接一个的造,喝酒必是茅台杏花村西凤,抽烟五块钱一包的恭贺新禧起步,每月消费上千,锦衣玉食说的就是你。
普通人工资才几十块钱,抵不过你两瓶酒。
大生产,大丰收,经济烟不能抽吗?地瓜烧我看也能喝,都是酒精。
我遇到你这个朋友真是三生有幸,得,汇款吧,记得还钱。
孙朝阳今天晚上莫名其妙地梦见陆遥,突然莫名心悸。他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息,突然想起一事,寒毛都竖起来了。
按照真实的历史记载,也就是今年,陆遥开始《平凡的世界》的前期筹备工作。明年,他会向单位请长假回陕北老家体验生活。
然后开始动笔,直到八六年完成百万字的书稿,并出版。
也就是说,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陆遥要完成从筹备到写作,再到完稿的全部工程,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可说是心血都熬干了。
而且,在孙朝阳看来,陆遥的生活方式是相当不健康的。平时有钱的时候,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每天两包香烟,右手的几根手指都被烟草熏成了黄色。
他生活习惯也有很大问题,每天熬夜到凌晨四五点钟,然后一觉睡到下午两点钟,午饭自然是不会吃的,一天就一顿晚饭和简单的宵夜。
所以,陆遥在写《平凡的世界》创作谈的时候,给自己的文章起名《早晨从中午开始》。
不良生活方式,高强度的写作,写作过程中剧烈的情绪波动毁坏了他的健康。
他气喘,手脚冰凉,面容发黄发黑,吐出的痰都是绿色的。后来说是找了老中医开了几副药吃了一段时间,才感觉好了些。
但是,等到《平凡的世界》获得茅盾文学奖后不久,他就生起了重病,肝脏出了问题,最后在创作力最旺盛,即将功成名就的时候撒手人寰,实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大损失。
孙朝阳同室室友鲁迅中也得过肝炎,一张脸满满都是黄疸。难怪一看到老鲁,他就觉得眼熟,难怪刚才还梦见了陆遥。
对了,老鲁说他们郑州有个老中医不错,我干脆联系一下陆遥,让他过去试试。
肝病这种事情要早发现早治疗,一拖拖到发作,后果不堪设想。
“等过完年我就去找陆遥。”孙朝阳自言自语,然后又缩进被窝朦胧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一会儿梦见陆遥,一会儿梦见铁森,一会儿又梦见……该死的跳水姐……
“我的朋友们身体怎么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呢,哎!”
睡梦中,走廊里有人叽叽喳喳地说话,听起来乱哄哄的,其中好像还有鲁迅中。
孙朝阳没有气力去看,烦得要命,把枕头死死地捂住自己脑袋。
……
且说,这天晚上,吴胜邦的家里。
唐大姐:“胜邦,你上次出国的时候穿的那件大衣呢,就是黑色羊毛绒那件。”
吴胜邦正在和女儿在看电视,一张脸黑得像要滴出水来。
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画片《尼尔斯骑鹅旅行记》。
这部动画片的原着是一本儿童文学,作者是位北欧的女作家,靠着这部作品还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
老吴对儿童文学毫无兴趣,也没看过书。但这几天女儿却迷上了里面那只叫毛真的大鹅。
故事说的是欧洲一个叫尼尔斯的小孩子因为虐待动物,被仙女用魔法变成拇指大的小人儿。正在这个时候,一群大雁从上空飞过。尼尔斯家里一只叫毛真的大鹅也想展翅高飞,就腾空而起扇动翅膀追赶雁群。尼尔斯不想让毛真飞走,就抱住他的颈项。于是一人一鹅和大雁一道,旅行了八个月。
大鹅毕竟是大鹅,怎么能像鸟儿一样在天空飞行?这不是乱写吗?
吴胜邦对这部动画连续剧是嗤之以鼻的。但家里房子小,空间有限,天天看,听都听熟了。
他就知道世界上有拉普兰这个地方。
对了,前一阵子女儿还在追的另外一部动画片,说的是一个意大利小孩子去布亦诺斯艾利斯找他什么舅舅,播出了很长一段时间,听得老吴一阵心慌。
女儿明年初中毕业,以她的成绩高中都够呛,未来的人生一片黯淡,她还有心思看动画片。还看毛真,这种大鹅就应该放铁锅里炖。
听到妻子问,吴胜邦气道:“找不到就别找了,一件大衣你翻箱倒柜半天,不嫌折腾吗?找不到就别找,换一件。”
唐大姐:“胜邦,明天是鲁奖颁奖仪式,你要上台主持的,得穿好点,你也就那件大衣拿得出手。”
吴胜邦:“不穿了,我就一件单衣过去,大不了冻死。死了一了百了,也没有那么多烦心事。”
看丈夫发这么大火,唐大姐忙走过来,要去关电视。女儿怒叫道:“不许关,我要看毛真,我要看毛真。”
吴胜邦忍无可忍,霍然而立,正待发作。唐大姐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丈夫的肩膀:“老吴,要不咱们出门走走,散散步。嗨,动起来啊,生命在于运动,你看看你的肚子都大成这样了,让人看到像话吗?”
妻子温柔的手彷佛一味镇定剂,让吴胜邦心里宁静下来,拿起军大衣出了门。
今天天气不错,晚霞烧红了天边,地上虽然还有积雪,却不冷。
吴胜邦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活动开了,终于开口道:“十多岁的人了,不读书不写作业,成天就看电视。你看看正经的片子还好,多少学点人情世故长点见识,却去看动画片。老唐,我们在她那个年纪的时候,除了读书,还要下地干活,我们懂事怎么就那么早呢?”
唐大姐安慰道:“现在的孩子生活比我们那个时候不知道好多少,也没有什么好愁心的事儿。女儿现在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难道不正是我们想要给她创造的吗?”
吴胜邦:“你就娇惯她吧,等她初中一毕业在社会上混,成为待业青年,有你哭的时候。别人家是慈母多败儿,咱们家是慈母有败女。”
唐大姐:“别人家都是父亲宠女儿,咱们家你就是个严父。老吴,我知道你工作压力大,明天的颁奖仪式对你意义重大。但是,现在请你放松心情,不要把情绪带回家里来,能不能做到?”
吴胜邦苦笑:“老唐,你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连这都能看出来。是啊,明天对我太重要了。那么多前辈大师,那么多领导要过来,我是一点错都不敢犯。而且,不知道怎么的,我今天总觉得心惊肉跳,总感觉有事发生,你看我额头上都长痘痘了,真是不祥征兆。”
唐大姐摘掉吴胜邦的手套,自己也摘了,握了握他的手,安慰着丈夫。
两人结婚已经多年,当初的浓烈的爱情已经转化为亲情,也不需要说太多话,就这么在楼下默默走着,夕阳渐渐收了光芒,周遭一片漆黑。
他们又回家去,刚走到楼下,女儿就很不耐烦地从楼上探出头来朝下喊:“喂,那个,电话。”
吴胜邦很光火:“你不知道喊人吗,没礼貌。”
女儿:“一个姓符的打过来要找吴书记,吴书记是不是你?究竟接不接,不接我挂了。”
吴胜邦现在是正局级,按照待遇可以装家庭电话。座机装了才几天,在这个时代可是奢侈品,让他兴奋得失眠了好几天。
现在知道这个号码的人不多,符也是不常见的姓,难道是老符?
吴胜邦心中咯噔一声,三步并作两步朝楼上跑。
唐大姐:“老吴你跑慢点,别摔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