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胜邦听说了获奖作家们闹奖金的事情,感到大事不妙,连夜入住宾馆,以便有突发状况的时候马上处置。他一整夜都在忙碌,几乎没有睡觉。今天早晨起来,额上的痘痘竟有点疼,一照镜子,有几个已经有了白点。
这是上火了。
同时心里更是阵阵发慌,尤其是今天上起来,看众人都是沉默不语,完全没有获奖前的欢喜和兴奋,更是让他担忧。
这片沉默震耳欲聋,似乎是一片风暴前的海洋,你不知道接下来是几级浪。
这个鲁奖是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最后一把火,早在几个月前就动用了媒体资源大造声势,现在几乎整个文学圈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项大奖上面。
大家都在看,鲁奖究竟是会办成茅奖那样的文学盛宴,还是一地鸡毛,这也关系这他吴胜邦的个人前程。
会场这边也早就安排了人手布置会场,接待嘉宾什么的。
事到临头,再想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于事无补,吴胜邦咬牙下车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和吴胜邦急得上了火不一样,孙朝阳对同伴们打算在这关键的日子对评委会发难的事情恍然未知。他被跳水姐骚扰了一路,烦到崩溃,车一停稳就挤到前面去,逃下车去。
车停在会场门口,一下车,就有女服务员迎上来给大家领路。问获奖作家笔名和真名。
孙朝阳就被一位女服务员引到第三排最中间的位置。
桌上放着早印刷好的名牌,就是个硬纸壳子,作成三角形。上面用毛笔字写着大大的“孙三石”三个大字,下面则是“孙朝阳”三个小字。
除了名牌,还放了本会议指南,上面写着今天的流程。会议指南旁边则是一支铅笔和一本红塑料皮的笔记本,用来给获奖作家做会议记录的。塑料皮上面印着“第一届鲁迅文学奖纪念”字样,下面则是个古典式的宫殿,看起来有点像后世中兰海香烟的标志。
八十年代各大会议都要发纪念薄的,开完会后,大伙儿可以带回家去做个留念。孙朝阳这一年就弄了好几本,感觉没什么用处,都扔在书架上吃灰。后来老娘要了一本过去,把存折夹在塑料封皮里,珍而重之锁在柜子。
除了这些,桌上还放了一个白瓷茶杯,里面的茶叶看模样是龙井。待到作家们坐定,端庄大方的女服务员就提着竹壳暖瓶背了一只手在身后,给大家泡茶。
孙朝阳看了一眼汤色,青绿,龙井特有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这种剧院的舞台很高,上面放了一排办公桌,也没有放名片。
舞台下面是两排嘉宾席,如此说来,孙朝阳的排名挺靠前,可见他在如今的文学新生代中地位。
在孙朝阳身边则是宋大明,昨天两人几乎翻脸,现在坐一起块儿,都是懒得多说一句废话。
孙朝阳刚坐好,就有很多老人家被引来,入座嘉宾席。孙朝阳对老前辈们已经是久仰了,禁不住探头去看名牌。
他一探头,前排那位个子不高的花白头发的老头也回头来看,两人打了个照面,彼此都吃了一惊。
花白头发老头大披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显然年轻的时候是个很精致的男人。
老头挤了挤眼睛:“看清楚没有,我是汪曾祺。”
孙朝阳吃了一惊:“专门写吃的那个?汪先生,久仰久仰。”
老头:“对对对,吃货汪曾祺就是我。”
孙朝阳:“美食家,美食家。”
汪曾祺:“美食家是陆文夫,我可不敢抢了人家的绰号。大家都是苏扬常的老乡,他可不会跟咱客气。”他又挤了挤眼睛:“朝阳小师弟,我也是久仰你了。”
孙朝阳啊一声:“汪先生,我虽然常去从文先生那里聆听教诲,可惜我实在太愚钝,没有那个福气,先生都不收我这个学生。倒是我的好友迟春早教授,也是这次鲁奖的评委之一,却成了先生的关门弟子。
汪曾祺哈哈一笑:“迟春早我见过,也聊过几次。他正在做老师的课题研究,据他自己说,很多观点都得了你的启发。你的文章风格变化多端,那篇《棋王》写的是吃,我的散文也写吃,这就是缘分。我个人宣布,你就是我们沈班同学会的成员了。
原来,汪曾祺却是沈从汶先生以前在西南联合大学的学生,也是弟子中成就最大的一个。
他的文章写得极其精彩,尤其是美食,你千万不能半夜看,一看,就扛不住。
汪先生的散文简单朴素,多用口语,就好像隔壁老人在聊天,任何人都能读懂,且不累,但读完一琢磨,却余韵悠长,回味无穷。
记得九十年代巴金先生病重住院的时候,让家人给他带一本书过去消遣。家里人就问带什么书呀,你需要静养,不能伤神。
巴金老人笑道,带本汪曾祺的散文吧,写美食的。放心,汪曾祺的书读起来不但不伤神,还养生。
对的,读他的书,饭都能多吃一碗,能不养生吗?
老汪先生的作品可是经过巴金严选的,可见其文学成就之高。
只不过,汪先生在之前名气并不太大,别说他,就连沈从汶先生,晓得的人也少。
汪曾祺要到九十年代才逐渐为世人所知。没办法,他的作品就是那种恬淡随性的风格,没有疾风骤雨,没有声嘶力竭,有的只是豁达和从容。这一点从他的短篇小说《云至秋行状》中可以看出来。
故事写汪曾祺早年在京剧团做编剧的事儿,说的是京剧团里有个唱花脸的老光棍演员叫云至秋,爱吃,想得开。有一天被诊断了癌症,属于判死刑那种。换其他人,早就哭天喊地,要死要活了。云至秋却不,他取出所有存款,就全部买成羊肉冻室外。天天涮羊肉,吃得笑哈哈。一个冬天过去,羊肉吃完,钱花光,病竟然好了。
堪称六十年代版的人活着,钱没了。
云至秋之所以抗癌胜利,一是舍得吃,二是想得开。
听汪曾祺这么说,孙朝阳愕然,同学同门还能这么论?
不过,老头如此有趣,孙朝阳也不矫情:“好,同为吃货一脉,我就认你这个师兄。”
汪曾祺:“可别让从文老师听到,他可是个严肃的人,要打我们板子的。”
二人聊得热闹,旁边的宋大明听得一头雾水,都没听说过这老头是谁?
宋大明心道:管他呢,就算是玉皇大帝,等会大领导大文豪开会的时候,我就站起来率先开炮,让姓吴的解释奖金的事情。有我带头,大伙儿一起集火,造出声势,得让吴胜邦现场给我们解决了。
汪曾祺大喜,伸出手:“孙朝阳,来握个手。”然后又招呼身边两个老头:“孙犁、曹禺,来认识一下我的同门小师弟孙三石。”
前面两个老头转过身来,和孙朝阳握手。
孙朝阳心中震撼,孙犁、曹禺先生。一个是白洋淀派的开派宗师,另外一个是解放前话剧的巅峰,五十年代话剧巅峰,六十年代话剧巅峰,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由此往后,或许是汉语言文学戏剧永远的高山,不可逾越。
一部《雷雨》养活了多少人啊。
周朴园、周萍、周冲、侍萍、四凤……永远的经典人物。
话剧《雷雨》就是演技的天花板,没有点功力,你根本就不敢站在那个舞台上。
孙朝阳到现在还记得当初在电视里看到话剧雷雨的震撼,那是什么样的群星闪耀啊。濮存昕的周萍、何赛飞的繁漪让人看到什么是演技天花板,就连空中美男子蔡国庆的周冲也是演技炸裂。
对了,新世纪二十年代,有个非洲诺贝尔文学奖级的黑人女作家把《雷雨》改编成非洲黑人版的小说,书中,周朴园是中国在非洲建厂的资本家,而四凤则是他和非洲女人生的私生子,书中控诉无良外国资本家在非洲的沦丧的道德,听说在黑蜀黍文学界中引起很大轰动。
曹禺戴了副眼镜,一样的大背头。很随和,问孙朝阳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说《文化苦旅》自己读过,可惜没读完,一是年纪大老花眼,看东西有点吃力。还有就是,《文化苦旅》里的文章信息量实在太大,又很多典故,费脑子,还是老汪的东西好看。
得,这次是曹禺严选。
汪曾祺得意,又和孙朝阳握了一下:“第二次握手,看吧,我赢你了。”
旁边的孙犁道:“你还学长呢,几十岁的人了,跟个二十岁的小年轻争输赢。”
和汪曾祺的大方脸却是矮个子不同,孙犁却是大个子,尖脸穿了件蓝色的中山装,显得很朴素,一如白洋淀的荷叶。
汪曾祺道:“不争不行啊,别人都说我老汪文笔不行,土气,说了都二十年了。别人又说,孙朝阳文笔华丽,他的文化苦旅简直就是一匹丝绸,绣口一张,就是半部盛唐,我必须赢他为自己正名。”
孙犁笑道:“要说土,你可土不过我。我谁呀,我白洋淀派和赵树理的山药蛋派可是并列的。不像曹禺,写的是大上海,写的是十里洋场。写的是周朴园、陈白露,洋气啊!”
孙朝阳正色对汪曾祺道:“师兄,你写的‘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见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全不周全?’这叫文笔不好?您当年退出文坛,我是不同意的。”
这段词儿是汪曾祺写的,孙朝阳的话可搔到了他的痒处。而且,小孙师弟的诙谐幽默,大大地合了他的脾胃。
顿时大喜,站起身来,走到后面一排,拍了拍宋大明的肩膀:“劳驾我要跟我师弟说说话儿,咱们换个座?”
“我……跟曹禺、孙犁坐一块儿……”宋大明口吃。
汪曾祺:“嗨,劳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别看孙犁和曹禺一个是作协副主席,一个是戏剧家协会主席,也不过是比你们年轻人早几十年写东西,都一样。”
曹禺温和地笑道:“过来坐吧,我也喜欢和你们青年作家聊,你叫什么名字呀,写过什么作品?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还在世吗,健康吗?血压怎么样,血糖是低是高,胆固醇数据正常吗?没听说过这些医学名词啊,听我跟你说说……”
宋大明整个人都懵了,不知道怎么地,就到了前排坐下。孙犁的名气何等之大,他的文章可是选进了中学课本的,小说《铁木前传》是当时每个作家在学习写作时的必读书目。而曹禺的《雷雨》《日出》,任何一个中国人都看过同名电影和连环画。
这就是两位传说中的神仙,没错,他们就是中青年作家心目中的神。
宋大明左手是孙犁,右手是曹禺,这又是何等的福分。
他只坐了半边屁股,机械地回答着二位前辈的提问,腾云驾雾,面红耳赤,汗出如浆。
相反,孙朝阳和汪曾祺聊得畅快。
汪先生说,他二月份的时候去从汶老师家耍,看到孙朝阳送过去四川粽子,里面除了有豌豆,竟然还有腊肉,这种做法很奇怪,我们高邮那边的粽子可不放这玩意儿,最多放点咸鸭蛋黄,高邮鸭蛋你听过吧。
孙朝阳笑道,师兄就别吹嘘你们高邮的粽子了,敢跟湖州的比吗?
气得汪老先生吹胡子瞪眼。
说着说着,二人又聊到豆腐脑。汪先生说,豆腐脑应该是甜的,孙朝阳说应该是咸的,要放粉蒸牛肉和辣椒油花椒面。
顿时争执起来,汪曾祺哼了一声:“朝阳,我个人宣布,开除你出我的师门。”
然后摸着额头笑起来。
正笑着,一行人上了主席台,吴胜邦拍了拍用红绸子包裹的话筒:“喂喂,喂喂……现在,我宣布,第一届鲁迅文学奖颁奖仪式正式开始。”
首先,有请湖北xxx委员会的某位同志讲话,是湖北的同志的赞助才有了这个盛大的文学盛宴。
湖北那边的同志掏出讲话稿,说了些很荣幸参与了这次颁奖仪式……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文学的春天已经到来,谢谢!
众人鼓掌,但不是太热烈。所有的获奖作家都把目光落到领头的宋大明身上。
可惜宋大明坐在两位偶像中间,目光迷离,如痴如醉,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