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骁波和李垠河结婚后,基本都在美国留学,在北京的寓所陈设很简单,一居室中只有一台收音机,床上写字台上沙发上,甚至地板上都堆满了书。
在知道大林是《中国散文》的编辑之后,王骁波忙和李垠河一起把沙发上的书搬到一边,又给大林泡茶,拿茶食。
在他们忙着清理的时候,大林定睛朝二人案头看去,这一看,心中却是震撼。倒不是因为王骁波,而是李垠河博士。只见,写字台书夹上夹的一排书籍都是李博士的专着,有《1916简史》《现代社会学入门》《社会研究方法》《中国人的婚姻》……林林总总六七种。
李垠河看年纪才三十出头,就已经出版了这么多书,创作力惊人,等到老了,必然着作等身。
大林今天是为王骁波而来的,但李博士在学术上的成就成功地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便抽出那本《中国人的婚姻》随意翻开一页读起来。
这一看,顿时如一道大雷轰到脑门,又如装电灯灯泡被电着。
大林是资深编辑,一目十行是基本功,将书页翻得哗啦响。
这书竟有着很古怪的阅读体验。其中有大量抽样,描述中国人的感情生活和婚姻。其中有浪漫的爱情,有独身者的生存状态。有婚前男女行为的规范,婚姻的支付,婚外情研究,离婚、社会边缘群体。
八十年代上半叶国内民风保守,即便你是个边沿人,也要隐藏自己的取向,不然等待自己的就是整个社会的排斥,生活上极其不便,精神上极度压抑。
书中有着强烈的人文关怀,看得出来作者对少数群体保持着强烈的同理心。
很好看。
“但是……但是,这些观点在世人眼中却是惊世骇俗的。”李垠河忽然插嘴,打断了大林的阅读:“我也没想到出版社能够出这本书。”
王骁波在递过来一支烟,笑着道:“大林编辑,你是不是不能接受书中的观点。”
“这个……”大林放下书,斟酌着语气,回答说:“其实,少数群体我在日常生活中也接触过。我社副总编孙三石同志的音乐公司就有一位艺术总监,就有这个毛病?”
“毛病?”李垠河皱起了眉头:“您觉得是他的问题,还是生理的残缺?”
她的目光有点犀利,大林心中莫名有点发慌:“不是,不是,孙三石同志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每个人都是独立个体,都有自己的生活方是和看待事物的方式,只要不影响别人。这种事情归结为一句话就是‘关你屁事,关我屁事,’对不起,我说粗口了。”
王骁波哈一声:“孙三石的书我读过,是现在最优秀的青年作家,想不到他的观念这样超前.”
李垠河也来了兴趣,问大林:“孙三石平时是怎么和那位音乐总监相处的?”
大林想了想,回答说:“也没怎么着,该谈工作谈工作,该聊天打屁就聊天打屁,当成哥们儿处。不用刻意保持距离,也不用刻意说些我尊重你的话,平常心就好。否则,就是对人最大的不尊重,连朋友都没得做。”
李垠河以前在国内就是学术上的新锐,出版了许多专着,在学术圈颇有名气。到匹兹堡念完硕士,正要读博,她的志向是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大学者。听到大林这话,顿时对孙朝阳有了兴趣,继续发问:“大林编辑,我在报刊上看过孙三石的一些消息。据说孙三石来自四川一座偏远的小县城,那里的环境很闭塞。”
大林道:“朝阳平时读书很刻苦的,接受新思想也快,对于李博士你的观点,他说过一段相关的话。朝阳说,以前国家贫穷落后,所有的社会资源都要集中在一起,用来搞经济建设,解决大家吃饭的问题。所以,集体主义才是主流,任何个人主义都是要被批判的。但现在大家的日子越来越好,社会也有更多的资源用在少数群体身上。”
王骁波笑了笑,插嘴:“孙三石的理论基础原来是唯物主义,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啊,细想却是如此。美国的嬉皮士文化,个性解放,这些年的少数群体声音逐渐变大,源于美国二战后经济基础达到最高峰,才有多余的资源倾斜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饮食男女,要先解决了一饮一食,才谈得上男女感情的需求。”
聊了半天,三人也没有先前的拘谨,逐渐随意起来。
王骁波才问起大林来这里做什么,大林倒不隐瞒,说了自己的情况,从单位要集资建房,实在缺钱。孙朝阳就出了个主意,让自己过来约稿,看能不能再组几篇能够轰动全国的优秀稿子,以这个成绩加入中协,拿到那边的扶持,出一本书,用稿费来解燃眉之急。
说到后面,他脸有点红,连声说惭愧。
王骁波和李垠河二人都是当过知青的,过过苦日子,去美国留学,可谓是砸锅卖铁,匹兹堡的高昂物价让他们很艰难,住的是地下室,还要在外面打工赚饭钱。
对于大林的境况,感同身受。
他哈哈笑着对妻子道:“李垠河博士,你的书在国内颇多争议,名声不太好啊。如果推前十来年,只怕我也陪着你挨批斗。不过,你的文章如果能够发表在《中国散文》上,轰动全国应该不成问题吧。”
李垠河博士:“如果大林敢发,我就敢把稿子给他。”
大林却摇头:“朝阳说了,他很尊敬李垠河博士的人品学问,但博士的研究方向对于目前的国内读者来说还有点前卫,必然引起争议。而且,《中国散文》刊载的是文学作品,所以,我这次约稿的对象是王骁波同志,想弄个系列。”
王骁波和李垠河都是一脸的古怪。
大林疑惑:“怎么了?”
李垠河:“骁波,你从小就喜欢文学,以前虽然在报刊上发表过豆腐块文章,可没有任何名气,也不跟国内文学圈的人接触。”
王骁波:“那就是岌岌无名,孙三石怎么想着让大林来约稿的?真是怪事。”
大林:“也许是朝阳以前读过你的文章,心中喜爱吧。你们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是迟春早教授给他的。”
迟春早这两年在文学研究圈红得烫人,前番王骁波夫妻回国,大家一起参加过一个学术会议,有一面之缘。
这个解释有点牵强,但大林却的一句话却让王骁波和李垠河非常心动。
大林道:“朝阳说了,要王骁波同志十来篇散文,每期发三篇做成一个系列,稿费顶格给不说,还换成外币。朝阳以前长期旅居东京,手上有不少日元现金,可以换给你们。”
王骁波眼睛都亮了:“行,只要给日元就行,美元有没有?”
大林:“朝阳手头应该有点美元吧,不过不多。”
当时国家还穷,外汇储备不足,管理严格,日元却是硬通货。
他们夫妻日子过得艰难,是典型的清贫的知识分子,无时无刻不处于缺钱状态。
在真实的历史上,即便王骁波和李垠河学成归国,家庭财务依旧捉襟见肘,即便代表作《黄金时代》出版也没有给他们带来太多的经济收入。
当时,王骁波还在好友刘新武面前抱怨说:“《黄金时代》卖得很差,生活很不如意。”
《黄金时代》在九十年代第一次出版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人买。没办法,文学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大伙儿都看录像玩电脑游戏。有看《黄金时代》的功夫,我在电脑上杀一盘《红色警戒》,玩几小时《三国志》他不美吗?
当时,王骁波还和出版社编辑一起把《黄金时代》捆在自行车后座沿街叫卖,结果还是没卖出去几本。
那时候的王骁波心情很是低落,很郁闷,甚至还去考了个大货车驾驶证,打算混不下去的时候拉货赚钱。
看到好友如此困难,刘新武心中也是难受,却帮不上什么忙。文学时代已经过去,大环境就是这样。即便是他这个茅盾文学奖得主,也不创作,去搞红楼梦研究了。
说过那番话后,第二日王骁波就突发疾病去世了。
说来也怪,王骁波去世不多久,《黄金时代》就爆红,接着出版的《白银时代》《青铜时代》都是畅销书,算是文学时代落幕前最后的现象级作品。
靠这几本的书的稿费,财务自由不在话下,可惜王骁波已经驾鹤西去,念之令人唏嘘。
王骁波和李垠河是公派留学,但生活费却要自己赚。下学期的房租还没有搞定,他心中琢磨一下,十几篇散文,应该有十万字左右,稿费算起来应该能把房租抹过去,就点头:“成,就说说你要什么类型的稿子吧,我也好整理一下。”
他是狂热的文学爱好者,即便在国外留学也是笔耕不辍,小说诗歌散文都写,题材也是五花八门,是个多面手。
大林记起孙朝阳来时叮嘱的话,说,主题其实很简单,主要是对传统文学中理性的反叛,用科学的思维解析解构传统文科思想。
语言风格务求轻松诙谐幽默,让读者看起来不累。朝阳副总编说过了,如果你能写写当年插队时的情形,比如吃红薯,比如生产队的牛什么的最好不错。
王骁波忽然想起自己刚开始写的小说《黄金时代》,嘴角带着微笑,忍不住念道:“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他一边和大林聊着天,一边把以前攒下的稿子整理好,装进编辑同志的公文包里。
等到大林告辞儿去,王骁波算了算帐,忽然笑道:“李垠河博士,如果作品发表了,稿费除了能够覆盖房租,还有些结余,回匹兹堡后,我请你大吃一顿,想吃什么?”
李垠河微笑:“倒没有什么想的,在美国下馆子太贵,真不如自己买了菜回家做。骁波,你不是想要买一顶绒线帽吗,商场里那顶。”
王骁波笑道:“对对对,好,就买那顶。你记得我们邻居那个印度人吗,整天包着头的那个,看起来好威风,我也不能输给他。”
且说大林回到宿舍后,第一时间掏出王骁波的稿子读起来,这一度又是一种震撼性的体验。
这种震撼和先前看李垠河的专着不同,读李博士的作品,他心中其实是很不能接受的,毕竟那些观点和自己以前所受的教育格格不入,但理智告诉自己应该保持尊重。
王骁波的散文的论点都是自己能够理解的,很容易递就把你带进去,然后一点点把你的思维引到爪哇国里去。
比如说起传统文化的格物,王骁波就发出疯狂嘲笑,说,你对着水井格物,对着竹子格物,最后又能够格到什么。说到底,还是要用理科的思维来解析解释一切,世界总归是科学的。
除了这些,里面的内容也非常有趣,再配上王骁波风趣幽默的笔触,读起来却是一种享受。比如,稿子里说到他在乡下插队的时候,老乡吃红薯,吃得不停放屁。提到洪水泛滥,往日窄小的河流忽然变宽,河面竟有几公里……
不觉中,大林看到凌晨。
次日,他兴冲冲地拿着稿子找到孙朝阳:“约到稿子了,读完了。”
孙朝阳笑问:“感觉怎么样?”
大林:“很震撼的,王骁波用理科思维来写散文,简直就是……国内还没有人这么写过。”
孙朝阳:“简直就是降维打击。怎么样,很舒服吧,思维的乐趣很令人愉快。”
大林:“愉快,愉快,相当地愉快。”
孙朝阳:“就用《思维的乐趣》做王骁波这个专栏的题目吧。能红的,大林,只要王骁波这个系列散文一红,你也算是做出重大贡献。”
大林犹豫了片刻,说:“其实,如果单纯追求轰动效应,李垠河博士的文章更好,要不要也约个稿?”
孙朝阳变色:“冷静点,我还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