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这边的活儿是暖气管线铺设,马上就是盛夏,暖气还用不上,但到冬天如果还弄不好,可是要冻死人的。
守了片刻,就有暖气公司那边的人过来,还是一个领导带队。领导和孙朝阳见过几次面,彼此也熟悉。今日却是奇怪,领导竟然主动请孙朝阳吃饭,有点鸿门宴的味道。
酒过三巡,那人才提出能不能租杂志社的一个门市做点小生意。她老婆没有工作,想开一家店,卖点烟酒日杂。
孙朝阳点头说,你消息倒是灵通,单位门市正在招租,一切按照流程走吧,问题不大。
工头听两人说起这事,也动心,道,他也想弄一个卖点标准件,比如螺丝、螺帽、三通、直接、堵头、弯头、水管什么的。
孙朝阳笑着道,你天天吼穷,哪里还有钱开店。工头说,孙副总你不是刚给了我一万块钱吗,用来搞这笔生意正好。
孙三石同志色变:“那钱是给你用来结工人工资的,如果挪用了,你要如何交代?”
工头:“我知道的,知道怎么处理。”
“管你的,反正别闹出事来。” 孙朝阳又对二人笑道:“单位的门市都要租出去,你们申请一下,把租金交上来就成。”
就在一年前,有正式单位的人一说起经商还满面不屑,觉得这是没有工作走投无路的无业游民逼不得已才干的事情,你让他干个体户,还真有点丢脸的意思。但现在,大伙儿都大大方方说要练摊,要赚钱。
原因很简单,物价越来越高,而大伙儿每个月那点工资也买不了几件东西,不想办法多挣点,瞬间就会陷入赤贫的窘境。
形势比人强。
改革开放十年,思想观念的转变,就这么润物细无声地发生。
次日上午孙朝阳去上班,他喜欢热闹,喜欢人多,喜欢工作。
工头和那个暖气公司的领导动作也快,一大早就过来看门市。齐娜和齐红霞两姐妹的门市已经打开了,孙朝阳走过去问生意怎么样。
齐红霞闷闷不乐:“还是没有卖出去一双鞋。”
孙朝阳好奇:“怎么了,我看你这里的鞋子挺好的。”
齐红霞道:“鞋子是挺高级的,就是太贵。虽然说涨了工资,但像我们这样的普通职工,一个月才八十来块。一双鞋就得三百多,四个月不吃不喝也买不起。北京布鞋,还有商场里的凉鞋才几块钱一双,不一样穿?”
毕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沉不住气,说着话,面上带着丧气。
齐娜却还冷静:“孙朝阳,谢谢你的关心,我们会努力的。”
齐红霞守了两天,心中憋屈:“努力又能有什么用,努力又不能把顾客拉进店,把人口袋里的钱掏出来。”
齐娜:“红霞,你对孙朝阳要有礼貌。”
孙朝阳安慰她们:“一双鞋子三百多块是挺贵的,但去年流行的皮夹克皮大衣,一件就得七八百块,不更贵,一样卖得很好。消费观念是一个长期培养的过程,慢慢地大家都会接受旅游鞋的。别急,别急,你们自己先得精神起来。”
其实,对于齐娜的鞋店,孙朝阳个人倒是挺有信心的。表面上看,在大家都几十块钱一个月的时候,三百多一双的鞋是比较过分,但别忘了,明年就是价格闯关。
物价开始了急剧上涨,钱就不是钱,几百块一双的鞋子也算不得什么了。
上了楼,下面的齐娜和齐红霞又开始放起音乐吸引顾客。
前番她们放费翔,把磁带搞坏了,又放流行歌曲,结果被街道的红袖箍老太太逮住,说这是精神污染。齐红霞赌气,直接放儿歌。
“春天里,有阳光, 树林里,有花香, 小鸟小鸟,你自由地飞翔, 在田野,在草地, 在湖边,在山岗, 小鸟小鸟,迎着春天歌唱……”
办公室里的编辑们正在工作,听到这悠扬的歌声,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侧耳聆听。
歌名《小鸟,小鸟》是电影《苗苗》的主题歌,着名歌唱家李谷一演唱。《苗苗》是八零年的电影,说的是个叫希望成为运动员的苗苗去小学当老师。拍摄地点好像是在山东青岛,有很美丽的海景。
至于里面的故事和人物,已经记不清楚了。孙朝阳当年看电影的时候还感慨,城市里的小朋友生活得真幸福,他想去看大海。
不过,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孙朝阳听着听着,感觉一阵恍惚,心中无限唏嘘。
正听着,林淘沙就来了:“朝阳,想我了吗?”
孙朝阳顿时心惊肉跳:“相见争如不见,不想,不想。”
林淘沙:“哈,这么绝情?朝阳副总,齐娜可是答应过我,让你写一部作品的,现在你应该实现自己的承诺。”
孙朝阳:“承诺,我承诺过吗?”
林淘沙也不拿孙朝阳当外人,直接拿起孙朝阳的茶叶盒,抓了一大把太平猴魁放玻璃杯里,倒进去开水:“齐娜齐红霞也是莽撞,只带了一千块钱就敢跑去广州进货。我如果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搭理。我和她们姐妹约定,我赊一万块钱的货给她们,你写一部小说给我。”
孙朝阳喜欢茶叶,太平猴魁得之不易,是和安徽那边的一个作家朋友互相交流的。为了这一斤茶叶,他折出去一大包冬虫夏草。看林淘沙那杯茶水弄得跟凉拌茶叶似的,一阵牙疼:“那是你和齐娜齐红霞的约定,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应该找她们要稿子,而不是我。”
“耍流氓了吗你?”林淘沙嘿嘿笑道:“当时我跟齐红霞说了,如果她们姐妹不能搞定你,我就搞定她们,我认稿不认人。”
孙朝阳:“我反正不写,反正齐娜齐红霞的生意差,要不,你把鞋子拉走吧。”
林淘沙:“拉走?货都发出来了,还能拿回去吗,我要货款。”
孙朝阳:“或者你可以走法律途径。”
林淘沙:“你果然还是想耍流氓。”
孙朝阳:“喝茶,喝茶,咱们什么关系,你来一趟北京不容易,下来我陪你到处逛逛,要不要约铁森和新武?”
林淘沙对孙朝阳的不粘锅很无奈,喝了一口水,放低姿态:“朝阳,我是什么人你是清楚的,第一大善人。齐娜和红霞家境困难,要做生意,咱们得帮。一听说她们是你的员工,考虑到你我的交情,我也得帮。钱嘛,纸嘛;酒嘛,水嘛,算得了什么?我行善积德,你也要做好事帮我一帮,《花城》那边确实缺个稿子,你好歹写几笔。也不需要什么长篇大作,一个短篇就好。”
“一万字以下,三五千也行,按照你的水准,怎么写怎么有,多轻松啊。”
“好歹写几笔?”孙朝阳反正装滚刀肉,不买账:“短篇太费神,不干,不干。”
林淘沙:“几千字费什么神,你什么人呀,还能被难住了?”
正说着话,冉云见林淘沙来编辑部,心中牵挂自己的稿子,忙挨了过来,端正地坐着,细声细气道:“孙总和林总正在谈文学啊,我能在旁边学习吗,也不知道方不方便?”
林淘沙眉开眼笑:“冉云同志,你喜欢文学,愿意创作,很让人欣慰。我和朝阳说的都是正事,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孙朝阳疑惑:“你们认识?”
冉云柔声道:“昨天林总来的时候我拜他为师,学习写作呢。”
林淘沙笑眯眯:“对,冉云的稿子我看了,很有潜力,璞玉啊,标准的璞玉。”
“潜力?”孙朝阳被热茶烫到舌头,满面痛苦。
这个冉云,情商真是了得,怎么什么人都能贴过去。先是拜王骁波为师,现在又是拜在林淘沙门下,全是国内一流作家和编辑。
可是……姐们儿,你自己是什么资质水平,心里没数吗?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冉云就是韦小宝,别说拜在陈近南、独臂神尼、少林寺门下,就算袁承志亲自来教,也雕琢不出来。
孙朝阳和迷大爷是铁子,自然不忍心多说他的小姨子。
冉云却不知道林淘沙这是看到孙朝阳的面子上敷衍几句罢了,面上露出兴奋的神色,暗想:难道我那篇散文打动了林主编,我要上花城了?
一颗心顿时跳如小鹿。
林淘沙郑重点头:“璞玉,很璞玉,孙朝阳,刚才说到哪里了?”
孙朝阳:“刚才说到今天天气哈哈哈。”
“不是,是我在向你约稿。”林淘沙:“孙朝阳,写个短篇吧,对你来说不难的。你这些年尽顾着写长篇,写散文集。别人一提起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的《文化苦旅》和《暗算》,对了,还有《寻秦记》,却忘记了,你孙朝阳的短篇小说《棋王》是寻根文学的开山之作,获得过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还被收进过很多短篇小说集。真要比拟,你有点像泰戈尔。别人一提起泰戈尔,总想到他的诗歌《飞鸟集》《园丁集》《游思集》,就想起他是个伟大的诗人。却忽略了泰戈尔的短篇小说写得非常不错,比如他的《喀布尔人》《太阳与乌云》,简直就是世界文学的瑰宝。在我看来,泰戈尔短篇小说的成就可以比肩莫泊桑契诃夫。”
这是夸夸夸了。
孙朝阳却不上这个当:“胡说八道,你这是捧杀。”
林淘沙:“写一个吧,不要浪费你在短篇小说上的才华。”
孙朝阳调侃:“直接说了吧,短篇小说写起来太难,还因为篇幅限制,没几个稿费,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是不做的,我认钱不认人。”
林淘沙有点急躁:“放屁,几千字的小说写起来怎么就难了呢?”
孙朝阳:“大少,你我都是从事文学工作多年的老手,什么题材好写什么题材不好写,彼此都清楚,需要我说明白吗?”
林大少:“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倒要听听。”说着,他转头看了冉云一眼,依旧笑眯眯:“冉云同志,你没听孙总上过写作课吧,他讲课很不错的,全是实操,机会难得,用心点。”
冉云郑重点了点头,伸手拿了办公桌上的本子和笔,打算做记录。
孙朝阳懒得理她,就道:“文学按照体裁分为诗歌、散文杂文、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几种,中篇小说是中国文学特有的品类,在国外也被归类为短篇,就不讨论了。诗歌是文学皇冠上最耀眼的宝石,而长篇小说则就是那顶皇冠,是文学的最高形式。不过,就我个人来说,长篇小说最好写,反正就是推故事,让主角遇到一个接一个的事儿,你也不需要什么技巧,把事情说清楚,把故事讲有趣,就算合格。但短篇就麻烦了,这才是一个作家功力深浅的直接体现。”
“短篇首先讲究的是意味,什么是意味,就好像是一杯茅台酒,你没喝之前,以为它只是一小杯液体。但刚入喉,就是好像是吞进去一团火,待到入腹,就烧起来,热起来。同时,那股酒意像浪潮一样,一阵阵涌起,袭来,包围你,征服你,这就是意味。”
“欧亨利的短篇,故事其实普通,但结尾一个反弹,让你抓着脑袋忍不住叫道,怎么还可以这样?这种惊喜惊吓,也是一种意味。”
“一部优秀的短篇小说,没有意味就是失败,而这种味道确是最难把握的。”
“好了,说完意味,我们再谈谈写法。短篇和长篇的最大不同是信息密集程度的区别,长篇你可以慢慢出人物出场景慢慢铺垫,有的是篇幅可以挥霍,但短篇不同,第一章,两千字就得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没有一个字可以浪费。”
孙朝阳双手互相揉搓:“就拿我最喜欢的短篇小说,张贤亮的《肖尔布拉克》来说吧,第一章也就一千多字,故事很简单。就是写六零年的时候,主角逃荒,爹娘送他出村口。短短一千字交代了故事背景、人物关系、主角的动机,还在结尾埋了个钩子。信息量大得快要爆炸,偏偏还说得非常有趣。”
他说着话,冉云就在旁边记录。这姑娘,很好学,战术上很勤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