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惠无助地站在楼宇中央。她终究还是跟丢了。四处都是陌生的建筑,造型也不那么常规。她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并不在先前见过的园区范围。这儿不属于西区,也不属于南区。
那只能是禁区了。她本不愿这么想。也不是完全没这么猜过,只是在此之前,她一直不敢承认。但到了现在,继续自欺欺人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梧惠想到了一个科学的决策方式:扔鞋。传说鞋尖朝哪儿,正确的方向就是哪里。但她现在停下来,站在室外,阵阵寒意重新涌了上来。
她不断观察四周。这些建筑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并且能很轻易地看出,受损最严重的区域是哪儿。那座建筑倒是比较规整,四四方方的。可是梧惠无法判断它原本有几层楼高。因为从三楼开始,它上面的部分完全被破坏了。换个比喻:“被掀了房顶”。
远远看过去,墙壁的断面像掰断的饼干。钢筋从断层里伸展出来,直挺挺的,偶有几根弯曲,像一把蓬乱的枯草。降雨让钢筋的锈迹,在苍白的外墙留下灼伤似的痕迹。
她开始想起关于研究所禁区的传说。
……难道都是莫恩做的?这怎么可能。梧惠的脑中浮现出那个清秀的、有点阴郁的学生模样的少年。他的体格倒是没有他哥哥那般……孱弱。这个措辞可能不是很友好,但梧惠确实是这么觉得的。可要让她相信莫恩能将这些坚固的建筑搞成这副模样,还是有些牵强。
毕竟那时候,他还不是六道无常吧?梧惠还记得,那些巨大的、灰白的骨龙,如此灵活,如此强大,如此……面目可怕。她还记得,这些骨质的怪物,如何在幻境中从盘旋的楼梯演化而来,如何与指挥着纷飞琉璃的瑶光卿缠斗;又如何化作精巧的小龙为自己送信,陪自己潜入殷社的地盘——虽然没帮上什么就是了。
难不成生前的如月君,就具备这种力量吗?这不好说。
梧惠发呆的时候,视线落在某座建筑上。窗边有一个影子掠过,她立刻回神,没有丝毫犹豫就追了上去。
到了门口,她就后悔了。
从里面传来一阵……怎么说,阴气?虽然这座建筑不是破损最严重的,但是,因为距离那半栋楼很近,也受到不小的波及。一共只有三层,但二三层的某一角破损严重,下方堆满了那时掉落的建筑垃圾。
梧惠做了个深呼吸,大胆地走了进去。
原来这儿是一座类似于活动中心的设施。也是。就算在禁区,一点儿文娱活动也没有的地方,未免太憋闷。说起来,皋月君和凉月君,生前也在这里工作吧?按照她对那两人的理解,总觉得……都是以科研为乐的人。也许凉月君偶尔听点小曲儿。
一楼非常宽敞。梧惠试着开灯,但这儿的电路似乎受损严重,亮不起来。自然光匮乏的一楼还是比较黑的,她拿出手电扫荡过去。没有太多隔断,每个功能区非常明确。有读书角,饮茶区,还有一些室内运动设施。
梧惠在墙上看到了消防疏散图,上面画了三层楼的结构。原来二楼和三楼分别是男寝和女寝。不过,这个禁的规模,少说也有两三百人生活。只有这一栋寝楼够吗?梧惠又转念一想,也许是够的。毕竟女文员之前不就说了吗?即使在外面的园区,也有很多干脆住在研究室的人。
刚才,是在三楼看到的影子吧?梧惠走上二楼。她能感觉手电的光更暗了,恐怕撑不了太久。没办法,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种古怪的压抑感更沉重了。梧惠觉得周围的空气在挤压自己,让她呼吸不畅。而且那种冷意顺着脚脖子钻进裤管里,令人浑身难受,即使把大衣裹得再紧也无济于事。
上三楼之前,她粗略地扫视了一眼。走廊很长,两边的门几乎都是正对。和那种条件不错的寄宿制学生宿舍很像呢。不知是几人间。倘若和自己上学时的一样,是六到八人间,说不定还真能容纳所有研究员。
从二楼到三楼的这点距离,竟让梧惠举步维艰。每向上一步,身上都会加重一分无形的负担。感觉好像在水下行走,身上穿着厚重的防护设备。尤其是双肩,承担着金属头盔的全部重量。视线也是一样的狭隘、模糊。
本能告诉她,不要再往上走了。
但说得好像自己有什么退路一样。既然打定主意来了,到哪儿都是危险,不如朝着有积极概率的方向前行。
梧惠站在三楼的走廊上,迈步向前。这会儿,她可以把手电关了。因为大楼对角的建筑破损非常严重,自然光倾泻进来。她试着推开最近的寝室门。居然是四人寝室。而且不是独立的两张上下铺,而是四张双人床。每张床下没有床板,而是桌子,上面堆放着各自的生活用品。还有一只衣柜,和用来晾衣服的室内小阳台。
梧惠推开同一侧下一扇寝室门。这间屋子比隔壁逼仄些,因为多了一张上下铺。这张多出来的床,像是临时加的,上下铺都有被褥。看来这是四人间改的六人间了。具体的居住人数,能够根据实际情况调整。
梧惠又推开对面的房间门。这儿也是六人间,空间似乎比刚才的房间大些,就显得不那么憋闷。这儿有两张上下铺,都有被褥,但另外两张床只有上铺。两边的下铺,各自被划分出三张桌子。看来,这一侧的房间计划好就是作六人寝用的。
真不错啊。哪儿像梧惠她们。就连大学期间,四人间大小的房子,要塞八个人住。都是上下铺,桌子被放在中央。从门外进来要去里面的床铺,必须让其他人让开,吸着肚子,侧身挤进去。中学时,条件还不如曜州的学校。梧惠那时候就听同学说,将近二十人挤在一个大房间里。冬天罢了,夏天真是又热又臭。
也有人住在外面的寄养家庭。只是条件也不好,是大通铺。梧惠一直觉得父母对自己很好,舍不得让自己遭这个罪,干脆住在学校附近。
不过,如果是这个配置,兴许真能住下所有禁区的人呢。她粗略数过去,每边儿有十多扇门。她缓缓走着,开始思考自己从外面看到的是什么。按理说,每扇窗户都属于不同的寝室。但她刚才观察寝室时发现,内部的小阳台似乎是通的。也就是说,打开阳台门,建筑的两侧另有两道靠窗的走廊,是完全打通的。走廊上可以晾衣服。
那种让人不安的感觉挥之不去。此前,梧惠从来没有如此具象的感受。
调整呼吸,她走在狭长的走廊上。
她隐隐听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声响。像是有人拖着沉重的铁链,一点点向前挪动。金属与粗糙的水泥地面相互摩擦,不算刺耳,但足以令人毛骨悚然。但是,梧惠分明记得自己从敞开的阳台门看到,阳台的地面和寝室一样是瓷砖才对。
难道是年久失修的建筑,会因为内部材料的热胀冷缩发出异响吗?虽然在羿府上她就听过了这种说法。但那时候的真相,可是因为阁楼里真的存在什么……这种建筑没有阁楼,也没有夹层。梧惠希望只是自己想得太多。
总感觉……这声音越来越近了。
梧惠的呼吸不由得变得急促。她随便进入了一间寝室,来到晾衣服的走廊。这边正是她在楼下看到的、有影子掠过的地方。只是她无法确定,到这会儿了“那人”还是否在这个地方。前面的路挂着各式各样的衣服,遮挡了视线。
所有的衣服,都在这苍茫的天光下失去了色彩。只有很努力地看,才能发现一点残存的颜色。由于梧惠已经知道,这儿并没有太阳,也就没有光影的迁移。若是有十字的窗框恰好挡在衣服上,还能留下同一形状的色彩残留。
这些都是人们曾经生活过的痕迹……但从某一刻,所有人都消失,于是一切都永远定格在这个瞬间。
由阳台串联起来的走廊其实十分宽敞。但梧惠没想明白的是,不知为什么,靠近寝室的墙面,还有门扉,都存在一些破损。水泥块、玻璃和墙皮散落在地上。但是这一侧建筑的整体明明没有受到破坏。至少外部没有。
那种让人窒息的凝滞感加重了。同时,那锁链摩擦的声音也更近。
……的确有什么东西存在吧?
梧惠相信,那绝对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孩所能制造出的声响。
她已走过了建筑的大半,但她不想向前了。因为,前方就是出现破损的区域。稍有不慎,可能会掉下楼去。人类对高处的恐惧终究刻在骨髓里,她一点儿也不敢挑战。
因为她记得很清楚。在自己昏迷时的那场梦中,站在五楼的窗边,梧惠还真有种一跃而下的冲动。那时候,梦里的莫医生阻止了她。
现在可不会有人来帮她。就算冻冻在又能怎样?用嘴扯着她的衣角,然后两“人”一起掉下去?
梧惠摇头驱散了这个想法。她向旁侧走,穿过一间寝室,准备去看另一侧的阳台连廊。然而路过室内走廊的那一刻,梧惠的余光看到了什么东西的影子,站在中央。
巨大的、扭曲的影子。
她没能看清那是什么,但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要看。
即使是片刻的影像残留,她也能感觉到,那是绝对不要对上视线的某种存在。
她迅速冲到对面的房间去。
像是生物的避害本能,她扯来一旁的被子,想要蒙在身上。可她这么一扯,长久放置的被子就被撕碎了。布料碎裂的声音伴随着扬起的尘埃。
梧惠听到,那拖曳的声音停止了一瞬。
有东西追过来了。
不再是锁链拖曳声,而是马蹄叩地的声音,但也不止,还有其他有节奏的声响混在一起。她不知道是某个个体追了过来,还是有一群混杂的生物。她起身沿着靠窗的长廊往回奔跑。既然已经暴露,便不必这么蹑手蹑脚的,逃命要紧。
梧惠疯狂地将碍事的衣物扯下来。衣服都很脆,一扯就碎。那个庞大的个体——或者构造复杂的群体,在与她平行的走廊上奔行。她能感觉到不可控制的压迫感如澎湃的潮水。简直像是与巨浪并行。
突然,追着自己的“那东西”闯入了身后的一个房间。大概是因为体积过于庞大,梧惠听到木头、金属、墙体被破坏的噪音。那些床啊、桌椅啊,还有阳台的门,一定都被打穿了。这是何等强大的力量。
那团东西追在自己的身后——正后方。梧惠的冷汗热汗交错在一起,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它突然发力,从自己的上方越了过去。梧惠没敢看,只觉得有个长长的影子从自己上方擦过。
晾衣架、晾衣绳,都被扯断了。梧惠立马转过身去,不看对方一眼。虽然余光瞥到了一瞬间,但那怪物的头部也蒙了不少衣服,她没能窥见真实的面目。调转方向后,梧惠继续不要命地往前跑着。
太可怕了,明明有那么大的体格,却那么灵活。为了安置双层床,这栋楼的上下间距比较高。如果是一般的建筑,那东西绝对压到自己身上,把她碾成肉泥了。
前面没有路……有的只是她所回避的“断崖”。
没有犹豫,梧惠跳了下去。
三楼的地板便是二楼的天花板了。二楼房间上方缺失了一部分,但墙体姑且是完好的。梧惠心里是有底的——她瞄准了一张双层床。只是,一部分暴露在室外的空间,其家具更加脆弱。尽管梧惠试图以更大的接触面扑到床上,二层的木板还是被打穿了。
她坠下去,一层的床板也被击碎。棉花和羽绒从裂口喷出,伴随大量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