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斐潜下达了进攻的总命令,战鼓号角和马蹄声混杂在一起,犹如闷雷一般在黄土地上滚滚而过。两翼的骑兵向左右张开,中间方阵里黑盔黑甲的重甲步兵在战旗的指引下,盖顶乌云般缓缓地压上。
曹军营地的外围防御圈越发的动荡起来,但是内圈山上的旗号却没有什么变化,似乎对于骠骑军的前压毫无反应一般。代表中军将领的旗帜依旧没有什么变动,只有紧一声慢一声的战鼓依旧在告戒曹军的将士各人坚守岗位不许自乱,也像是在呼应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斐潜的目光虽然盯在山上,但是也在留心其他方面的进攻情况,尤其是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数量。斐潜盘算了一下,伤兵的数量不是很多,显然是自家的兵卒占据上风,这才稍稍觉得放心。
过了片刻,斐潜忽然听到在右翼有兵士呐喊鼓噪之声骤然响起,便是转头凝望,就见三四百曹军兵卒拖着旗帜兵刃从某处山体后面,宛如火烧屁股般冲了出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领头的曹军军校似乎有些惊惶狼狈,竟然慌不择路一般,一头就撞向骠骑军,结果就被骠骑军迎头一阵箭雨射得人仰马翻,后面曹军便是立刻仓皇掉头逃开。
这是干什么?
斐潜有些疑惑。
这些家伙是被杀蒙圈了?
这拨敌人大概是被刚才那一阵给杀怕了,又或者是被眼前骠骑军的前压给吓迷糊了,一大群的人似乎是毫无目的的在营寨内乱转,却既不逃窜也不上前厮杀,愣怔半天直到发现了骠骑军杀到了眼前,才齐齐发一声喊,冲到了山沟处,逃向山内去……
之前一直都在后方蓄养力气的重甲营,现在已经结成阵势,一千多被精致铁甲层层包裹地密密匝匝的甲士,彼此相间两臂,前后相距六尺,排列出了三个长方型的阵列,朝着中条山大营推进。
重装步兵阵线前方已经清理出路线,骑兵在侧翼呼啸来去。
嗵嗵战鼓声中,重甲方阵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
一时间似乎大地都在随着这重甲步卒的脚步在颤抖。
阵容整齐稳步推进的重甲步兵,也让中条山大营山上内层曹军不安的骚动起来,可以看到有传令兵举着火把,背着令旗在来回奔跑。一些曹军军校比手画脚的,似乎是在叽哩哇啦地呼喝着,拼命地约束手下的士兵。
斐潜转头问黄旭,『两翼进展如何?』
黄旭回答道:『司马一侧突破了外围……许将军那边被大火所阻拦,正在转向寻找突破口……』
斐潜点头,思索了一阵之后说道:『曹军现在该用陷阱了……传令,小心曹军埋伏!传令!各部谨慎小心,不得莽撞追击!』
包抄,埋伏,突袭,都是战场上常用的手段,用来制造混乱,然后相互配合以求形成一举击溃的效果。这些手段可谓是程咬金的三板斧,谁都知道,但是真要用好,或者说躲过去,却都不是那么容易。
斐潜笑话曹军计穷,并不代表他会因此而轻视敌人;恰恰相反,他不仅是很重视,而且还花了很多时间来专门研究曹操习惯采用的战术特点,反复地思考该如何在战场上争取主动。
同时,斐潜的思考也不仅仅局限于战术本身,还包括了双方的战略布局、战术结构、兵种构成、兵员状况、武器装备、训练水平、后勤保障等方面,并涉及到关中和山东的传统习惯,思维模式以及这么多年之间相互的相爱相杀等等关系,民生政务,后续衍生出来的政治形式、组织制度、资源状况、经济能力……
因为这些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军事上面的问题,而是变成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工程,所以斐潜在和庞统商议之后,觉得就凭一两个人,或是说少数几个人就想要把握所有的细节,显然是不太可能的。
因此斐潜和庞统在审慎斟酌之后,决定在战后要在青龙寺开设这样的分支课题研讨,将大项目拆分成为更细的一些小项目,然后让在这个过程当中有卓越见解的这些人,可以直接参与到统合与改变山东的过程来,这样就可以在很多方面上得到更好的收益,也会加大加深斐潜对于山东地区的转化。
比如某个人能表示他可以处理好某项问题,并且在众人的质疑和推演当中,卓越而出,那么这个人就会被任命为处理这个问题的官吏……
至于效果如何,那就按照之前上任前承诺的标准去核查。
斐潜甚至觉得这种模式有些类似于后世的『民主』选举了。
当然具体效果怎样,还需要后续的实践。
不过这也是可以在战后大量的安排以及挑选文武官吏的办法。
对于大多数的兵将,获得的功勋赏赐将偏向于物资方面,荣耀的爵位也不会少,但是可以用来直接担任某一实权的奖赏将会偏少。然后也从军队之中挑选一些功臣,让他们分别参与一个或几个分支的研讨和实践。
在中条山的曹军兵卒当然不可能知道,斐潜所带领的这关中政治集团,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谨态度在细致地研究他们。
在山东中原的那些士族豪强也不可能知道,研究出来的某些结果正在关中得到应用,同时骠骑麾下的兵卒将领,也会根据这些结果调整战斗之中的思想和方法。
曹军上下,山东之地的那些人还以为,他们面对的依旧是过去的骠骑军,是一成不变,依旧是当年的那些部队,那些战术,那些手段……
所以在面对骠骑军压上来的时候,曹军首先想到的,依旧是他们之前习惯用的方法。
在斐潜调动兵马的时候,曹军同样也开始了运动。
分成百数的曹军分队,开始在山道山体当中出没,眨眼之间就出现在骠骑军前方,摇旗呐喊张弓搭箭,可是等骠骑军一动,这些曹军又很快退去。
在中圈布置的床弩和投石车也开始呼啸着朝着骠骑军射击。只不过因为光线不佳,使得命中率并不高,有一定的杀伤效果,但是并不明显。再加上不管是床弩还是投石车,装填都是需要一定时间,等装填好了,原本瞄准的骠骑军兵卒可能又消失在阴影之中……
骠骑骑兵也并不直接冲击中、内圈防御森严的地区,而是距离大概一两百步的时候就开始转向,避开曹军中圈密集的箭矢远程火力。
曹军兵卒又不能不射击,毕竟谁也不知道骠骑骑兵会不会趁着某个间隙就冲上土坡来,然后跃马冲进中圈的这些营寨里面砍杀。
于是就可以看到骠骑骑兵呼啸着,一晃而过,而跟在骠骑军身后的便是曹军远程的噼里啪啦的一通箭雨!
骠骑骑兵转了一圈之后,便是退到了外围,或是外围的空地上,然后重新整队,返身再杀回来,有间隙便是冲杀进去,没有破绽就绕着中圈乱箭袭扰。
有一些骠骑骑兵不小心冲到了中圈曹军的投石车床弩的范围,吃了亏之后,就会做出标识来,后面来的骠骑骑兵远远的见到了指引的标识,早早就开始转弯,小心翼翼不肯再踏进床弩的射程之内。
如此这般侵扰之下,曹军中圈的营寨的远程火力,是射也不是,不射更不是。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骠骑军就一直在压制着,侵蚀着曹军的地盘,左右两翼轮番出动,有时百十人有时近千人,呼啦一下冲过去一顿箭,呼啦一下冲回去又是一顿箭,要不就是从中军分出一两股重甲步兵,配合着骑兵,慢慢压上来,破坏曹军营地内的防御工事,用火箭相互伤害。在曹军床弩和投石车转向过来之后,便是又退出其射程之外。
曹军越发的焦躁不安起来,而试图引诱司马懿的曹军部队,也遇到了问题……
……
……
当一个架构,一个组织,一个国家开始崩坏的时候,承受最大压力的并不是在上层,甚至在腐败腐朽腐坏的过程当中,在上层的这些人当中就算是感觉到了有一些摇晃,也未必会紧张起来,还有可能觉得摇晃才好,才能睡得更香。
曹军的中条山大营也是一样。
当曹军的秩序开始崩坏的时候,上层的人即便是察觉了,也并没有太在意。甚至并没有针对这些摇晃采取任何的举措……
在中条山大营之中的底层,不仅仅是那些普通的兵卒,还有大量的民夫和工匠。
山东之地内,对于这些用气力吃饭民夫和工匠,一直都存在着相当严重的鄙视链。上等人都是穿长衫,坐在官廨之中,拿着笔墨的,才能叫做上等的差事,受到众人的敬仰和羡慕。而那些需要在烈日之下,汗水摔成八瓣的吃劳力饭的,就被众人所鄙视。
在山东,读书,读经书,和穿长衫的混在一起,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就是大多数人的期盼,也会如此的教训自己的孩子,『不好好读书,你将来就跟这些泥腿子一样!』
殊不知在封建王朝之中,阶级制度之下,就算是读了再多的书,都不如统治阶级的一个傻儿子重要,甚至就算是从泥腿子升级成为了狗腿子,也未必能搭建起自己的狗窝来。毕竟早在十几年前,甚至上百年前,就已经有人在勾划着狗的地盘,撒上了狗尿,并且阻止外来的狗进入其中。
在水边上的,就在堤坝上做窝,在钱场中的,就在钱仓里面做窝,诸如此类,然后生下来的狗崽子就能比外来的要提前一大步,毕竟是近水楼台么……
所以在对于柴玉这些工匠民夫来说,米饭好不好,馊不馊,都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只要有口吃的,还能活下去,或许对于柴玉等人来说,都可以将泪水和苦水混在发馊变质的食物里面一起吞下去,毕竟对于封建王朝的统治者来说,还能给下层的一口饭吃,就已经是最大的恩典了。下层的百姓民众,应该为还能吃上发馊的饭,而不是啃树皮吞泥土而感到庆幸和幸福。
可是现在,连吃的都没有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曹军军校横眉冷目,大声呵斥,甚至都将刀柄往身前移动了少许,似乎下一刻就会将战刀抽出来一样,『接上令,现在必须上下一心,共赴敌难!尔等立刻前往荒山凹,布置火线,号令一下,一体点燃!』
『所有人!都动起来!』
『抗令者,杀无赦!』
『快点!动作快点!说你呢!动起来!』
呼喝之声当中,曹军兵卒冲了上来,对着柴玉等人又是推搡,又是踢踹。
柴玉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荒山凹那边,他是清楚的。
在荒山凹之处,两边石壁上有埋着火药……
按照道理来说,就算是让他们这些工匠去点燃火药,也不需要这么多人一起去。
毕竟只是点个火而已。
可是现在似乎要将他们全部都赶到荒山凹之处一样!
柴玉不由得上前几步,问道:『只是点火,何须这么多人?去几个人……甚至点火之事,有何难处?只要一个火镰即可,你们也可以……』
柴玉还没有说完,那军校便是一巴掌扇了过来,『你是何人?何等身份?!竟敢与某无礼?!』
也不知道是军校的手劲大,还是柴玉的鼻梁脆弱,一巴掌之下,便是抽得柴玉踉跄跌倒,头晕目眩,鼻血涌出。
『都是一群贱骨头!来啊!给我押着走!』曹军军校没理会被扇倒在地的柴玉,径直大喊道,『动作快点!耽误了上令!你我都要掉脑袋!』
曹军兵卒闻言,便是舞动着手中的刀鞘和枪柄,一顿哄赶抽打,将柴玉等工匠民夫往荒山凹之处赶去。
其实就像是柴玉所言,点燃火药埋伏的地点,并不一定需要工匠去点。
火药么,只要点着火就行了,谁点的火不是火呢?
所以实际上,董昭在下达命令的时候,也没有说要让工匠去点火,但是在传达和执行命令的过程当中,就变成了让柴玉等人去点火了……
这在山东,是一个非常正常的现象。
中下层的官吏,任何经手事务的,都不愿意承担任何的责任!
点火这种事情虽然简单,但是也意味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
万一没点起来呢?
万一出了点什么问题呢?
更何况,对于火药这玩意,曹军上下还不是非常的熟悉,多多少少会有一种对于陌生事物的恐惧感。搞不好点火的时候被炸死烧死了怎么办?所以这些人就很干脆的直接一层推一层,到了下面的时候,可不就是只能推到了柴玉等人头上么?
曹军军校这些人并不在乎事情能不能办好,抑或是战局变化如何,他们只是在乎不要让上头将责任算到他们头上来!
所以点火这种事情,就是交给工匠了!
而且为了确保点火的时候不出问题,就将所有的工匠都拉上来!
反正只要是有问题,那就是工匠的问题,和他们没有任何的关系!
至于在这个过程当中是不是合理,是不是符合平常大众的认知,这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只需要做符合『流程』的事情就好!
要不然就算是再合理,再有效,但是不符合『流程』,到时候倒霉的就是他们!所以只要自己不倒霉,那么谁倒霉都不要紧!
柴玉一路滴着血,一路踉踉跄跄的走着。他不能明白为什么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一个问题,就不能解决,不能处理?
点火很难么?
显然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在曹军军校这里,就是天一般的难事。为了自己不担上责任,曹军军校可以事前装狠,事中装傻,事情无法收场的时候装可怜,表示他们也没有办法,不按照流程来倒霉的就是他们云云。可实际上呢?他们只是担心上头会找他们麻烦,士族大户会找他们麻烦,至于其他么……
工匠吃的好不好,能不能活,是不是辛苦劳累,关他们什么事?即便是曹军军校表面上是工匠营地负责人,但是实际上他只需要对上负责,而不需要对下负责。
荒山凹距离工匠营地不算太远,柴玉等人踉跄着走了不久,就到了。
曹军军校让柴玉等人到了埋伏火药的地点等候命令,然后他们就远远的站开了……
柴玉觉得自己脑袋依旧是嗡嗡作响,鼻血依旧没能止住。他试图用沙土捂着,可是依旧没有效果,鲜血淋漓而下,滴落在地面,晕染出或大或小的斑点。周边嘈杂的声浪一阵阵,也让柴玉的身体一摇一晃。
没人管他好不好,也没人问他怎么了。
晕晕沉沉之中,有声音忽远忽近的传了过来。
『骠骑军来了!他们来了!』
『所有人!快,快准备,准备点火!』
柴玉下意识的摸到了火镰。
『快!就是现在!点火!点火啊!』
在混乱的呼喝声之中,柴玉麻木的咔咔打了几下,火镰碰撞之下,一些火星迸发了出来,才刚刚引燃了火绒,然后柴玉鼻子里的血就滴落下来,扑哧一声将那火苗给扑灭了……
柴玉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颤抖,笑得血都流到了嘴里。
他将火镰往边上一丢,瘫倒在了火药边上。
啊,好美的夜色啊……
繁星点点,星河璀璨。
他有多久没抬头看过夜色了?
原来,只有将脸反过来,将头抬起来,才能看到天空啊!
不翻脸,如何能看到如此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