谶纬,儒学治经之术,孔子不语怪力乱神,而大汉的儒生却喜欢以谶纬言神异,儒学经典与神鬼图谶之说交合,光武帝太学出身,兼用儒术,立国之后颁布七十二图谶于天下,从此图谶深入大汉民心二百年。
孝武皇帝颇好方术,天下怀协道艺之士,莫不负策抵掌,顺风而届焉。后王莽代汉称帝、光武皇帝以谶言得天下,一时之间,天下儒生赴趣时宜者,皆驰骋穿凿,以为学术。而图谶,歌谣,便是民间最常见的谶纬了。
远处,孙原、孙宇来时的大道上,缓缓行来一架四驾马车,悠然间,还能听见轻声歌谣传来: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歌声清扬,伴随着马车缓缓进入帝都,便是满目繁华。
车帘悄然打开,伸出车外的袖口处,一道黄色条纹映衬着华丽锦衣,突兀,更觉明显。
“前辈,这帝都果然繁华。”
那人年轻,不过二十许,目光里满是新奇。
马车内,另一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低声提醒:“繁华虽是,终归腐朽。”——那声音,隐约带着威严。
“前辈说的是。”
那人笑了笑:“唐周先期去拜会马师兄。前辈是随我同去,还是直接去白马寺?”
那位前辈沉吟片刻,低声道:“你们的事情,老夫不掺和。”
名叫唐周的青年点点头,言行举止间对这位老者极为恭敬。
马车前行,一路上搜查路引,这辆远道而来的马车竟然能畅行无阻,昂然直入帝都最繁华的所在,直抵朱雀大街。
东方寓,这座帝都之内最繁华的驿馆,远远大于太常寺的郡抵寓,纵横百丈,足可容纳数千人休憩。不过,能入住这东方楼的,无不是名满天下的名士,袁家子弟袁术、袁绍出入动辄千乘者,大多住在此处。
宛如袁家私宅的所在,自然也是袁家一力扶持的豪门高楼。
门前十位卫士,均穿着大汉帝都城防士卒的甲胄,如此豪气的手笔,除了袁家,再不作第二者想。
马车停下的瞬间,门左右两侧各走出一位管家模样的侍者,一路趋行,直到马车之侧,笑语相询:“可是贵客?”
“自然是了。”
车里,缓缓露出了唐周的脸庞,他看了一眼二人,在马车上站直了身体,晃了一晃,仿佛晃去了跋涉而来的层层疲惫,望着两名侍者,神情倨傲:“奉命来寻颍川黄公。”
“大贤良师弟子唐周来访。”
两名侍者眉眼同时变了神色,同时躬身得更低了一些:“原来是尊客,请入内稍候,卑下即刻去通报。”
唐周昂首望天,脸上笑意更浓,阳光下,他面目清白,更添神采。他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一步一步下了车、进了门。
不久后,内门边上,龚文健的身影出现,匆忙之间衣袍翻飞:
“师兄!”
唐周眉头一皱:“怎么是你?”
龚文健匆忙停下,喘了一口气,低声道:“帝都耳目众多,大师兄深入浅出,自然要谨慎些。”
“药神谷你可去过了?”唐周皱眉,似是对如此接待并不满意,却又不敢误了正事,问道:“那里有什么?”
龚文健拉过他的袍袖,沿着廊道急步走向馆内深处,一边低声道:“一个少年。”
“少年?”唐周的身体骤然停住,满脸不可置信。
龚文健没有注意到他的不满,继续拉着他的袍袖,低头往里走:“新任魏郡太守孙原孙青羽,传闻其师乃药神谷谷主,武功极高。除夕夜里,他入皇宫与当今天子秘密会面,马师兄提前安排了刺客,试图刺杀他,结果埋伏的刺客尽数覆没,无一生还。”
唐周如遭雷击,脸上神情已僵住。
皇宫刺杀一名太守!尽数覆没!
怎有可能!且又怎能!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心思百转,骤然身形加速:“我要见马师兄,问个明白。”
龚文健点头跟上,自从他入了药神谷开始,一切便已然不可收拾。
原以为只是借着为父亲治病的事情探一探邙山里是否藏着大汉帝国的隐藏实力,却不料,竟然撞出一个可怕的魏郡太守。
马元义,大贤良师张角嫡传弟子,太平道十二位太平令之首,正是那日在太常寺前马车内与龚文健见过孙原的人。
而他也正是太平道在大汉帝都之内的掌权者。
池水、梅花、四足平几,两张座榻,一尊火炉,两瓮热水。
马元义等唐周很久了。
听得身后脚步声,他微微侧脸,眼角余光隐约能瞧见身后来人,淡淡笑道:“师弟来了,快些入座。”
龚文健与唐周互视一眼,一同躬身行礼。
同为大贤良师的弟子,马元义的身份、地位、权力远在他们之上。
“免了。”
马元义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慌乱,龚文健悄悄吸了一口气,看着身边唐周一步一步径直走到马元义身边坐下,心中暗暗忖度:马师兄在帝都已有三年,更是我们兄弟的直管,唐师兄一直跟在大贤良师身边,怎么突然入帝都了?
马元义抬手取过长勺,舀水、倾入,给自己和唐周同时满上了一杯茶。
“以为师兄要请我喝酒。”唐周似是自嘲一笑,并未喝水。
马元义笑了笑,似是看出他的顾虑——同为大贤良师的弟子,他与唐周一别经年,早已生分——自己抬手喝下了那耳杯的水。
水热,清冽。
唐周远路而来,早已饥渴,望见马元义自己喝下了,随即具备一饮而尽。
耳杯轻轻放下,马元义淡淡道:“喝酒误事。还是喝水。”
“年前我命龚文健、龚都兄弟入邙山,一是为了看看那地方能不能藏兵,二是为了查查那神秘的药神谷,究竟有没有什么玄机。”
唐周不动,亦不语。
“这些年来,十常侍、外戚何进、司徒袁隗,我皆有往来,便是他们,也不知道那邙山药神谷内,究竟有着何等存在。”——这件事,唐周知道,他知道,是因为大贤良师张角早已收到了马元义的信件,他负责帝都事宜,自然要查邙山。
“直到那日侍中刘和带着南军骁骑出宫,直奔邙山而去,我便知道那邙山的秘密终要出现。我便从射声校尉何苗那里借了二十人。不过……除了他这一路,应该还有一路,只是尚未清楚,究竟是谁的手笔。”
不过,他们终是不能猜到,这盘棋的执棋者,竟是大汉天子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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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九卿府独成一片高楼广厦,如三公府这般的高门府邸,更有多座望楼高立,望楼上军士走动。此乃是仅次于皇宫的戒备规格。只不过袁家的司徒府,望楼军士比其余二位三公更多一人罢了。
司徒府的望楼上,正站着一人,便是孙原当日见过的袁术袁公路。
他裹着一身上好的蜀锦貂裘,眺望杨赐的马车一路往北,似是往皇宫而去,不禁笑了一声,冲身边的侍卫丢下一句:“盯紧了太常寺。”
不远处的赵空乍然回头,却见一个锦衣青年背对着,从司徒府的望楼上缓缓下去,不禁皱起了眉头。
袁术下了楼,在巨大的司徒府中七拐八绕,在后院的一处假山旁进了一道巷子,足足走了十几丈,方才看见一座小小的阁楼,三面环水,唯独中间一道水面浮桥接通外面,在纵横百丈的司徒府中显得极其偏僻。
堂堂帝都四大公子、四大霸王之一的袁术袁公路,嚣张跋扈如此,在见了这座小楼之后,却是恭恭敬敬地去了长靴,只穿着袜子,在长及五丈的桥上小碎步慢跑起来,亦步亦趋,虽是春寒料峭,他却不敢有丝毫大意。直到在阁楼门前,放着干干净净地坐席,袁术整理衣袍,跪倒在地,恭敬道:“袁术求见叔父。”
阁楼内,一道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进来罢。”
袁术站起身来,望着眼前的门,没有沉吟,只是伸手便推开了门。
门开,内里阳光倾撒,几个火盆四处放着,三座飞鹤博山炉一字摆开,三十六枝的青铜灯座富丽堂皇,照彻整个房间暖洋洋的。无数竹简层层叠叠堆置在四周,中间放着一张案几,一位老者端坐在案几中间,案几上摆了十几卷竹简,听得门开,老者也不望去,只是随手指了指身前的坐席:“坐。”
这位老者,正是当今司徒袁隗。
“叔父。”袁术拱手告罪,方才缓缓坐在袁隗身前。
能让堂堂帝都一霸袁术如此收敛锋芒,唯有袁隗。
袁隗的目光落在手中书卷最后一字上,抖了抖手,卷了书卷随手放在桌上。袁术眼神急扫,正是《战国策》一书。
袁隗闭上眼睛,看似在养神,慢悠悠地文:“见到了?”
“禀叔父。”袁术拱手,恭恭敬敬,灯光摇曳下,更映衬着这位帝都霸王的守礼:“见到了。”
“说。”
袁术点点头,将太常寺外瞧见的一切都缓缓说了一遍,望着袁隗一动不动的模样,沉吟了几分,不禁缓缓道:“那孙原年纪不大,确实无甚城府,便是两句话,他便都说了。”
耳畔听着孙原的出身、药神谷的往事,高高在上的大汉司徒闭着目,只有那露在宽袍大袖之外的一节食指在袍袖纹理上轻轻点动。
许劭是当代名士,于朝堂之外声望很高,若是杨赐有意将他请入朝堂,将来恐怕会成为袁家的劲敌。
袁隗摇摇头,仍是闭着眼:“像许劭这样的人,靠着江湖评点成为名士的,进了朝堂便会失去江湖人心,杨赐不会如此做。何况许劭是汝南许家的人,说来见了我也要叫一声伯父,他没那个胆子。”
他睁开了眼,望着远处摇曳的灯火,轻声道:“你啊,还是稚气了些,需将目光放得长远些。”
那轻声,字字句句皆是威严。
袁术眉头一皱,当下便气出声来,道:“叔父,袁术已经三十岁了。”
“三十?”袁隗眼神中轻飘飘从他脸上掠过:“你嚣张跋扈惯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可曾了然于心?只有这点城府,哪里有点未来三公的样子!”
袁术皱着眉头,袁家世代三公,他又是袁逢嫡子,父亲临终前,将袁家上下尽付袁隗,袁隗无后,尤其喜爱二哥袁逢家里的三个儿子,不仅悉心照料,便是袁术名满帝都地跋扈,也是尽力容忍,甚至已有放纵之嫌。而今看似袁隗话重了些,却是表明,在将来,大汉三公之位必有袁术一个。
这是袁家的自信,也是袁隗的自信。
“让你熟读《战国策》,你偏是不读。”袁隗摇摇头,“你结交好友,人数上千,其中若有吴起、韩信这样的人物,你若无城府,国士又岂能心甘情愿为你所用。”
袁术心中不忿,却不敢在叔父面前显露,只是拱手道:“谢叔父教诲。”
袁隗看了他模样,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若非大哥袁成和自己皆无后,又岂会将家族基业交付到袁术和袁绍的身上?五代基业,天下门生,皆以袁家马首是瞻。谁又能知道,如今袁家要靠他袁隗一人苦苦支撑呢?
袁隗突然没了声音,袁术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动不动,只得小声唤着:“叔父……”
袁隗又缓缓睁开眼,望着他,叹了一口气,道:“你当杨赐不知道天子意欲何为么?”
“他是天下士人魁首,老夫是天下豪门宗族魁首。他什么心思,当老夫不知道么?换言之,老夫想什么,他也是知道的。”
袁术一愣,却未曾明白他这位叔父心里想得什么。
“他年纪大了,时日无多。”
袁隗笑了笑,抬头斜望着阁楼上方的窗口,阳光洒遍,暖意洋洋,道:“他想在临死前,帮一帮天子,帮一帮他杨家的后辈。”
“孙原只是一颗明面上的棋子,暗地里还有一个孙宇深藏不露啊。”
“你以为陛下还是那个任由张让、赵忠几个人玩弄的陛下?”
袁隗的话一句又一句砸在袁术心头上,让他有些无地自容了:“请叔父赐教。”
袁隗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便道:“孙原那人你也见过,一个谦逊恭敬的后生小辈,年纪轻,未必能驾驭地住天子给他的那些人。他的身份底细查不清,十常侍、外戚何进,乃至太尉杨赐都为之侧目,一个重郡太守,给了一个丝毫不见根底的人,换做你是天子,你会如此么?”
如此大不敬的话语,也唯有袁隗敢在袁术面前讲了。
袁术缓缓低下头,细细思量。当初他见过孙原,不过思绪全被曹操和李怡萱吸引去了,未曾顾及到孙原几分。如今被袁隗一点,他久在帝都混迹,又如何不能明白。朝中重臣接二连三与孙原碰面,孙原是谁的人还不够明显?
宦官、外戚、乃至杨赐为首的士人,都要对孙原进行拉拢了。孙原在太学招了几个人,连华歆都被他征入府中,摆明了是要与士人一道了。杨赐请许劭去见孙原,如此行事,袁隗早已了然于心了。
刘宏不知道十常侍和何进的关系?何进的妹妹贵为皇后就是十常侍的功劳,即使他所钟爱的王美人被何皇后毒杀了,他仍然没有废后。
为什么?
当年的这件事,是刘宏心中永远的痛,即使再痛,也不能杀十常侍。
十常侍是天子的棋子,举足轻重的棋子,没有十常侍,他就不能制衡外朝,就不能从外朝夺取权力,而十常侍也明白,他们永远都是天子养的狗,能叫,却永远不能反噬主人。
十常侍做了多少事情,杨赐知道,袁隗知道,天子更知道。
天子一动不动,只为了更好地掌握局势。
张角这样的人,图谋造反,帝都之内怎么可能没有他的人?太平道从传教之日起,至今十几年,难道十几年来朝堂上的人都不知道张角要谋反?要么便是已死绝了,要么便是已被收买了。
而孙原,天子亮出来的棋子,他就是想看看整个大汉朝堂对这位新任魏郡太守到底什么态度。
心下明白这些,袁术眉心已渐渐凝重:“那叔父为何还要联合……”
“若非知道陛下心思,老夫岂会如此?”
袁隗轻轻捋髯,打断了袁术的话,轻轻笑道:“太平道是陛下手中的刀,张角亦不过只是陛下的棋子而已——”
“你可知道,这是一柄屠刀,只要斩下去便再止不住了。”
“人头滚滚、人头滚滚啊。”
睿智的老者往后一躺,靠在靠垫上,冲袁术轻轻摆了摆手:“大汉的三公九卿、宦官、外戚、名士都在这场局里,到今日你还看不明白?”
袁术一愣,显然已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袁隗闭上了眼睛,仿佛入睡般一动不动了。
良久,方才从他的口中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天子要杀人了……”
袁术周身一震,藏在衣袖里的双手不禁握成了拳头。
袁隗眯着眼,似是在沉思什么,突然道:“你去一趟那个地方,问问他在帝都之内到底和谁有着联系。弄清楚了,自然也该断了。”
顿了一顿,又嘱咐道:“该压的时候就压一压,问清楚了,一座东方楼,袁家丢得起。”
袁术眼前一亮,他猛然站起身来,冲着眼前这位叔父躬身行礼:
“侄儿明白,定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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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十里,人间繁华。
帝都最繁华的十里长街,汇聚了帝都最有权势之人的私宅,也潜藏着无数的暗流汹涌。
朱雀街上一间最大的酒肆,“东方寓”三个字的名牌高悬。六层高楼,以楠木雕梁,桦木画栋,满堂华器皆是梨木打造,门前十二位赤手的护卫雁翅排开,任何一人的身手都不会弱于帝都的巡夜护卫。仅此一楼,所值便不在三亿钱之下。
许多人以为这是某豪门高族的产业,价格极高,却偏又人满为患。放眼帝都之内,除了十常侍之首的张让和赵忠之外,只有袁氏家族方有如此豪放的手笔。
华贵的马车直直地停在东方楼楼前,十二驾骏马雄壮威武,四处行人虽然皆是帝都贵族家室,望见这座马车却无人敢靠近上前。十二座驾是二千石封疆大吏方能享受的待遇,而眼前的这座马车却非二千石的马车,远比二千石马车更为华丽尊贵,飞檐上系着的,正是两个“袁”字。
汝南袁氏,四代五人位列三公,正是当今天下第一豪族。
镶金的楠木车门缓缓推开,袁术一身华服貂裘,踩着小梯一步一步,缓缓走下车来。东方楼楼前早已出现了一位身披大氅的儒士,隔着两丈距离便冲袁术施礼作揖:“袁公子,久违了,我家主人,等候已久。”
袁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带路罢。”
那儒士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带上了淡淡的微笑,后退一步,略略欠身道:“是。请袁公子随我来。”
巨大的厅堂不亚于九卿府的大堂,八根两人合抱的巨大栋梁撑住了整座高楼,仅这份手笔便不亚于皇宫最大的建章宫的庭柱了。
袁术一路上皆是轻笑的面色,如此繁华在他眼中仿佛丝毫没有诱惑。
他是东方楼的常客,也是东方楼的贵客。三公九卿是大汉真正的掌权人,他们不会轻易下到如此市井中来,即使东方楼是市井寻常人根本进不来的所在。而他们的弟子门生便成了东方楼真正的主顾,何况是袁术这位袁家嫡子,豪门中的豪门。
东方楼看似有六层之高,其实没有许多空间。
那儒生仿佛是东方楼中极有身份的人物,一路上遇到了许多侍女,却皆是躬身行礼,并没有一个字的言语。
穿过大堂,转过屏风,便是对称的两道楼梯从一楼斜至六楼楼顶,每到一层便多出一块平台隔板,可以直接进入该层之中。那儒士带着袁术直直走到三楼处,便直接上了隔板,进入到一处静谧的房间来。
房间里比外头更加华贵,二十八支蜜蜡香烛以沉香木为基座,将方圆足有十丈的厅堂照如白昼一般,两张座榻上布置着整块的熊皮毛垫,仅毛皮便已厚达四寸,纵然赶不上孙原那件紫狐大氅,亦是极其罕见之物,仅这一堂的费用,便足够百户贫农人家二十年之所用。
那儒生仿佛并不在意一堂华贵,只是走到床榻边,将毛皮掀起,露出床榻上的床板,床板以柔软木料层层叠置打成,遍布纵横纹路。也不知道儒士做了什么操作,床板缓缓从中一分为二,露出了一道深邃的斜梯。
袁术不禁一笑:“这房间来过无数次,想不到竟然还有如此暗道。”
儒士笑道:“世人皆以为东方楼惹人眼目,越是高层越是尊贵。下则地位卑贱,上则惹人注目,不若中间的楼层反而不易察觉。更何况,袁公子为常客,尚且不知道如此暗道,何况是他人。”
袁术眼角余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的主人未免太过精细了,东方楼里,谁敢查我袁公路的底细。”
“主人见惯了风雨,确实谨小慎微了一些。”儒士丝毫不在意袁术的轻蔑,愈发恭敬谦卑起来,他举起一座香烛灯盏:“多年来的习惯,并非不信袁公子。袁公子当世贵胄,自然不会在意如此。”
望着儒士伸出的手,袁术眉毛轻挑,并不言语,顺着暗道缓缓进去了。
密道并不昏暗,且颇为宽敞,足够两人并肩而行,墙壁上有许多晶莹之物,将火光四处映照起来,仿佛行走在星光之中,颇为敞亮。一路行到深处,便是一处小门,甚至隐约能看出阳光照射。
门开,不远处是一座小几,左侧坐着一人,黄袍道冠,身前温了一壶酒。
此人一见袁术,微微一笑,伸手指着对面的座位:“袁公子请坐。”
此处平台正在东方楼的背侧,远离喧闹的朱雀街,背后一片宽阔敞亮,而且亦非三楼,而是五楼,足可鸟瞰半座帝都城,甚至能与北宫朱雀门遥遥相望。
袁术径直行到边上,丝毫不在意此处的恢弘敞亮,极容易被其他人发现——即使,整条朱雀街上的建筑,已无一座视角可以看见东方楼五楼的平台。
那儒生在那人身边立着,并未离去。袁术眉头一挑,显然并不满意由第三人在场。
那人心知问题何在,笑道:“这位是大贤良师的第八位弟子,济南国的唐周,早年也曾学儒家经学,如今身兼道儒二家的学问,在帝都里行事,多少比马某方便一些。”
正是马元义。
马元义望着袁术安静的脸色,看不出喜悲,不禁心中奇怪,然而脸上仍是缓缓笑道:“袁公子许久不亲自来了,看来是极为紧要之事。”
案几上有一盆沸水,下面生着炭火,马元义手执铜勺,从酒缸中舀起一勺酒,放入沸水中温着,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淡淡的自信。
“复道血案。”
短短四个字,让那只握着铜勺的手轻轻抖了一抖。
几滴酒洒入沸水中,袁术冷哼一声:“端稳了。”
“自然。”
马元义面色如常,淡淡道:“复道上死的,不止我们太平道的高手,还有城门校尉赵延的人、射声校尉何苗的人,还有复道护卫,统统被杀了,这份修为实力,当世没有几人。”
袁术皱眉:“不是你们做的,还是谁?”
“戮餮杀手盟。”
马元义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五个字,伸手将温好的酒倒入酒盏。望着袁术脸上的神色变幻,不禁一笑道:“当年戮餮杀手盟出手杀了大将军梁冀,让许多人以为戮餮杀手盟的背后是大汉天子……”
袁术挑眉。
“杀手终究是杀手。”马元义笑道:“收钱办事而已。即使并非太平道出手,也有其他人出手,由此可见,当今世上希望大汉帝国崩溃的,不止你我。”
袁术望着他递过来的酒盏,心知不必在此事上如此纠缠,太平道的杀手死绝了,马元义不可能有更详细的材料。反问:“上次与你说的事情,可有眉目?”
“派去药神谷的兄弟俩回来了。”那人笑道:“龚氏兄弟也算是马某的师弟,是地公教主的门徒,自然信得过的。”
从药神谷回来了?袁术心中一动:“可有什么结果。”
“那位魏郡太守,孙原孙青羽,正是药神谷中人。他身边两位女子,一位身穿紫衣,是药神谷的医仙子林紫夜。一位身穿素衣,是当代药神谷谷主李怡萱。”
“这些不用你说。”袁术的眉头更跳起几分,“马元义,袁某将东方楼借你使用,不是只为了这些废话。”
“自然。”
马元义轻轻一笑示意他不必急躁,淡淡道:“大汉天子很看重孙原,此人却有一个巨大的软肋——他的女人。”
袁术不动声色,他当初见过林紫夜和李怡萱二女,林紫夜虽是美人,却太过冰冷,毫无生趣,远不及李怡萱温柔和善,使人有春风拂面之感,孙原年纪不过弱冠,与这样的女子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怎能不动情。
“还有什么。”
“还有,南阳太守孙宇,他是一个很棘手的人。也许是他已经嗅到了什么,南阳郡的动作频频,甚至已经开始整顿郡兵和城防了。”
袁术眉头挑起,如袁隗所说,帝都之内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孙原的身上,却没几个人注意到同样年轻、同样身为一郡太守、同样身在帝都的孙宇。
望着袁术的眉头皱起,马元义缓缓举起酒盏,在寒风天里,酒盏里的酒散发着柔和的暖意,轻轻啄了一口,又道:
“龚氏兄弟见过孙原的武功,即使在太平道中亦是罕见。而他身有痼疾,久病难医,即使是药神谷也束手无策。相比之下,深藏不露的孙宇,也许更为可怕。”
袁术的眉头缓缓平复:“说下去。”
“刘虞很快便会回到帝都,他一走幽州便再无人能挡住我太平道起事。家师已然胜券在握。”
袁术冷笑一声:“若非天子朝中已经无人可用,他又何必引刘虞回朝?”顿了一顿,又问:“看来,你们已是定下了日子了?”
“袁公子何必着急。”马元义笑着,脸上的笑容愈发深邃,他知道袁术想要什么——太平道筹划了许多年,一朝起事势必天下震动,这样的消息他如何会告诉袁术?即使他们此时是盟友。
“我们是盟友,但这样的事情,即使是太平道中也有许多人尚不知情。这样的事情,本是越少人知道方才越安全。”
马元义指了指他身前的酒盏,道:“马某既然将身家性命托付在袁公子手中,便是和袁公子在同一条船上,马某不会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危险之中,亦不会将盟友的身家性命放在危险之中。”
“袁家不需要盟友。”
袁术的脸上已然泛着冷笑,伸手将酒盏缓缓推回去:“在尚未知道你们的真正目的之前,你的酒,袁某不敢饮。”
“袁公子还有何疑虑?”马元义皱眉,“马某的身家性命,尚不足以取信袁家?”
“取信袁某,你的命或许够了。”
“但是取信袁家,你还不够格。”
马元义的笑容悄然散去,他的眼睛缓缓眯成一条缝,手指缓缓敲打着桌面,对面那个嚣张跋扈的世家贵族子弟,如今眼中透着睿智——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袁术,让他闻到了危险的气息。
“袁公子……”
他望着袁术,一字一顿地问道:“还需要什么?”
“信任,足够的信任。”
袁术缓缓收回手,直了直腰背,缓缓道:“袁家世代豪门,与你合作,何尝不是以性命相搏?两百年一见的大事,太平道、大贤良师,还有你,难道不该拿出最高的诚信么?”
马元义的目光缓缓落在那盏温酒上,热气缓缓散去。
外力温酒终会冰冷,他如今不能与袁家为敌,不能与袁家撕破脸皮。帝都之内,无人会相信世代为大汉重臣的袁家竟然会与太平道私通,正是因为这份不可能,才让太平道与袁家的联合成为可能,同样也让这份联合变得无比脆弱,只要袁家想,随时都可以与太平道决裂。
袁家,他开罪不起。
马元义的脸上再度泛出笑容:“请袁公子明言。”
“告诉我——”
眼见得对手就范,袁术的嘴角已然上扬:“在帝都之内,还有谁是太平道的暗桩。”
马元义的目光瞬间闪过一道厉色:“袁公子,你当知道,此事问不得。”
“没有什么问得问不得的。”袁术道:“太平道在司隶的一切皆以你马首是瞻,你不可能不知道。既然是盟友,当然要知道一切部署,方才能配合默契。”
他盯着马元义冰冷下来的脸色,同样是一字一顿:“如此,方现诚信。”
除了袁术,唐周也在盯着马元义,同门师兄弟,皆是张角的得力弟子,两个人飞速互视一眼,皆是看到彼此眼中的忧色。
沉默良久,马元义缓缓道:“他是我们得盟友,同样也是袁家的盟友。”
袁术眉头瞬间凝重起来。
袁家门生弟子遍布天下,除了几个世代联姻的豪门大族之外,可谓盟友无数。甚至宫中的中常侍之一袁朗也是袁家的远亲,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是也正因为如此,马元义的“盟友”二字更显沉重——这,只能是不为人所知的秘密盟友,才能让马元义如此慎重。
几乎没有人知道,除了袁朗之外,十常侍中也有袁家的盟友。
袁术心头大震,一切皆如袁隗所料,太平道果然做了两手准备。
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在马元义的眼中,袁术仍是面沉如水。也许他猜到了,也许没有猜到,马元义敢告诉他,便自信于他所说的人,即使袁家知道了也未必会着急开罪。
袁术缓缓起身,径直往门外走去,直到门首,方才停了步,淡淡道:“太平道起事之时,袁某希望,袁某是整个帝都之中第一个知道的人。”
马元义在身后,举盏敬他的背影:“理所应当。”
唐周送了袁术离去,许久方回,马元义却不在意,只当是他怕被察觉,甚至都未多看他一眼,只是缓缓问道:“袁家可有异动?”
唐周走到他身后,低声道:“一切如常。”
“孙氏兄弟呢?可有察觉?”
唐周点头道:“孙原未出太常寺。至于孙宇,还未找到他的下落。”
“那就再找找。”
马元义轻声笑着,目光垂落在手中的耳杯上:“帝都就那么大,怎么可能找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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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寺内,孙宇站在窗前,积雪虽然已被清理,庭中绿松枝头上却还留了一些,阳光照耀之下显得更加洁白。
太平道,三个字在他心中同样沉重。
他已经算到了帝都中有太平道的暗桩,可是饶是张温只能推测一二,不敢妄下论断。
他的预判和张温所推测的一样,唯独没有线索。
赵空适时推门进来,叫了一声:“大哥。”
“你去了何处?”
“只是随便走了走。”
赵空低声道:“方才遇到件怪事。”
“朱雀大街上有两个人手腕处系着黄布条。”
孙宇转过身来,眼睛里有些神采:“你看了这些天,不只看到了这些罢?”
赵空点点头,继续道:“可疑之处有三,其一,两个精壮汉子,带着些许武功在身,其二,两个人均非河南尹人,口语音调显然不是本地。”
孙宇不为所动,淡淡道:“其三。”
“确实有‘其三’。”赵空笑了笑,“我贴近看了看,那布条极不值钱。”
“大汉帝都,朱雀大街乃世间第一等繁华之所,此等廉价的布条却是不能有的。若是手腕受了伤,以那一身华服,无论如何不会用此等廉价物件包扎伤口。”
赵空得意一笑:“兄长以为如何?”
“你觉得那布条便是太平道的信号么?”
“不错!”赵空郑重点头,急速走到孙宇身旁,低声道:“南阳郡时我便想到,如此庞大的组织,若无固定的事物标记敌我,如何操控?我这几日一直往复朱雀大街,这大汉最繁华的所在,寻常能看见的布条恰是最不寻常的。”
黄色布条。
孙宇念了一句,又道:“你可看见他们去了哪里?”
“朱雀大街上最壮丽的楼宇——东方楼。”
孙宇心下一动,眼角再度浮现笑意。
复道血案、太平道暗探,这两者总归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赵空看着他目光转动,知道这位大哥又有了盘算,不过他并不打算询问。若是会说,便不是这位大哥了。
孙宇望着远处日头,不禁心中微微叹息:“这消息传来,便是被当做弃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