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北军的中军大帐中,弥漫着一股叫做绝望的气氛。
北堂望轻轻拍入一丝极其微小的真元,让韩飞龙的精神稍稍振作。
这位征北军的主帅到底不是寻常人物,迅速抓住了两个要点,“消息准确吗?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准确的,大帅想必也会很快从其他渠道收到这个消息。”
职方司员外郎韦大人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因为既然有其他渠道,那保不保密就没太多意义了。
韩飞龙眉头紧锁,想了半天,脑海中终于有一线曙光浮现时,忽然想到一个事情,看着北堂望,“北堂先生,烦请您将这个消息转告陛下和国师。”
说完这句,他黯然坐下,就像一个囚犯,等待审判。
天京城里,南宫霖看着那两个瞬间止住笑容的君臣,心中竟微微有些快意。
南宫霖再次去另一处殿中喝茶,杨灏和荀忧对望一眼,浓浓忧『色』不加掩饰。
“好一招瞒天过海,朕真是小瞧了薛律!”杨灏苦笑摇头。
“任谁也没有想到,薛律竟有如此魄力,敢让一个麾下皇子统领数万鲜卑铁骑,关键的是,吴提竟也愿意!”荀忧也抚膝长叹。
对草原特有的松散政局,他们并不陌生。
他抬头看着杨灏,轻声道:“不怪韩飞龙。”
“的确怪不得他。”杨灏抿着嘴,原本整整齐齐的两撇薄薄胡须这两天没空打理,看上去竟有了些沧桑,“可如今,计将安出?”
“两盏毒『药』,选一盏喝。”荀忧没有直接说出那个弃车保帅的方案。
“放弃西北,死守通天关,全力支持韩飞龙将北渊主力拦在殇阳关。”杨灏自然领悟到了荀忧话里的意思,喝毒『药』自然要选毒『性』更小的那杯,可是,毒『性』再小,那也是有毒啊!
“要朕如何舍得!!!”
“薛律绸缪已久,薛征以死换来殇阳关易主,落子精准无比,完全改变了我大端与北渊的战略态势,主动权尽在北渊。如今我们既然已失了先机,便不得不承受如此苦果。”荀忧大袖一挥,在殿中肃立,郑重地看着杨灏,“陛下,有些舍弃虽然痛苦,但不得不做,因为小局之上还有大局。请陛下谨记,此为国战!!!”
“国战。”杨灏念叨着这两个字,久久沉默。
--------------------------------
朔州城头,属于大端的旗帜正在熊熊燃烧,火光将地上的鲜血映照得愈发鲜艳,一双长靴当先踏入血泊,四溅的鲜血,正是他带给这座城市的礼物。
紧随其后,数双长靴逐一跟上,踏碎秋风。
一行人站上城头,面朝南方,身后无数南朝子民的惨嚎,和北渊将士们兴奋的喊叫,交织成一首沙场血火的赞歌,赞美的对象,正是傲立最前方的北渊大皇子薛钧。
“殿下,此番奇袭千里,南征首功,非您莫属!”一个身材魁梧的将领模样的汉子笑得很开心。
身侧的其余人也点着头不住附和。
这些原本地位超然的鲜卑铁骑将领,在最初接到渊皇命令时满心不愿,即使因为鲜卑铁骑共主吴提的严令只能照做,一个个也是郁闷不已,将信将疑,此刻却尽数笑逐颜开了。
原以为没跟着渊皇大军主力,捞不着油水捞不着功劳,共主吴提也板着脸,没有解释一句,只吩咐照办。
谁曾想,就这样一个皇子领兵,麾下各有心思的队伍,一战便拿下了秋雁关,紧跟着连战连捷,士气愈发高昂。
胜利可以掩盖一切。
大皇子原本让人不满的那些倨傲、严苛,此刻在众人的眼中,都变成了行伍中人该有的豪迈、果决。
薛钧对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心知肚明,反正劫掠的是南朝的人口财物,父皇自有计较,他只要军功。
他朝前一指,“咱们的前方,还有无数孱弱的城池,等着我们去征服。那些懦弱的男人、美貌的女人,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等着我们去掠夺!”
正当众人神『色』亢奋时,薛钧转过身,目光
从众人脸上扫过,寒声道:“各取所需的前提是胜利。所以,别被这花花世界『迷』了眼,要是输了,除了将尸体留在大端的土地上腐朽之外,什么都带不走。”
众人面『色』一变,表情各异。
薛钧恍若未觉,“别以为我们只是一只奇袭的偏师,捞够了就一心想着回去。父皇不会这么无聊,吴提大人也不会这么无聊,兴师动众只为了一点财宝,所以,别让这些财宝奴隶拖累了我们的脚步,我们这一趟,就是要干一票大的!”
鲜卑铁骑的众人这才心神一肃,开始细细思考起来。
入夜,城外的军帐中,薛钧正默默看着从朔州郡丞府邸中搜来的地图,修正接下来的攻击方向。
一个黑衣老仆悄然现身,笑呵呵地道:“殿下今天的训话果然有效,城里秩序安稳了许多,闹腾的军士们也大多还营休整了。”
薛钧头也没抬,只是微微点了点,便继续看图。
一点都不在乎是不是会得罪对方,黑衣老仆也真的毫不在意,笑着道:“殿下如此用功,渊皇陛下和娘娘想必更是心中甚慰。”
薛钧抬起头,“原伯,你去休息吧,这些日子辛苦了。”
黑衣老仆欣慰一笑,同时心疼道:“殿下,夜深了,保重身体。”
薛钧轻轻嗯了一声,黑衣老仆微笑着消失。
他是薛钧母族之人,自小便受薛钧之母德贵妃的请求,去往薛钧的身边护卫,此番南下,也由他贴身护卫陷阵冲杀的薛钧。
所以,只要大皇子殿下能平安登顶大位,他做什么都愿意。
军帐中,薛钧慢慢放下地图,一手托腮,难得『露』出了些沉思。
他回想起那一天被父皇赶出长生城的时候,想必如今许多人都会觉得那是一场自己跟父皇演的戏吧。
可只有自己知晓,那是一场父皇单方面将所有人戏弄的演出,而这样的演出到底还有多少,恐怕只有那位城府极深的父皇自己才晓得了。
夜『色』里,听着帐外的风声,薛钧默默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终于多了丝温暖。
-----------------------
殇阳关内,灯火通明,渊皇薛律正主持着一场画灰议事。
赫连青山和吴提分坐在薛律的左右,原本那些心里隐隐觉得吴提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那些人,都紧紧闭上了嘴巴。
当那个消息长着翅膀,飞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时,率先出现在脑海中的,是惊讶、艳羡、嫉妒。
等稍稍明白过味儿来,便生出了无边的恐惧和敬畏。
等到最后,开始想着,渊皇陛下总不至于让自己这几十万大军就在殇阳关看戏吧?
因此,所有人对这场深夜召开的画灰议事都充满了期待。
薛律眼睛微闭,等所有人都到齐,他忽然轻笑道:“怎么样?中线还是西线?有什么新想法?”
众人看了看,但没人说话。
薛律笑容温和,“此时此刻,想必有些人开始心思动摇了吧,咱们这儿数十万大军堆积在安塞州的边境上,寸功未立,还死伤了好几千,好处和风头全给西线的鲜卑铁骑占尽了。咱们又何必在这儿跟韩飞龙的征北军硬扛呢,为什么不去那边好好抢杀一番,也够自己和部落活好些年的。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顿时有好些个头颅微微低下,避开上方的灼灼目光。
“算了,不管你们怎么想,我们的重点是中线,不会变。而且,不是劫掠,是征服,所以,会死很多人。”
“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有人不认同这个决定,或者不愿承受可能的损失,现在可以带兵离去。”
说完薛律重新闭上眼,闭上嘴,将这间房间带入漫长的沉默中。
沉默中,陆续有五六位草原各部王公或者大于越冷哼一声,径直离去。
这些手上也握有不少兵权的大权贵在北渊相对松散的政体下,完全有胆量不买薛律的账。
他们愿意带兵前来,主要便是因为薛征以命换来了殇阳关,中线屏障顿失,弯刀和弓箭可以轻松带回
数不清的财富和奴隶,让自家的势力更加壮大。
这些信心,即使在大端征北军迅速以安州为核心集结,与横布在安塞州边境上的北渊大军针锋相对,也依旧存在。
可白天一战,征北军已经用真刀真枪证明了他们保家卫国的决心和能力,到了晚上又有这样的消息,心思可就完全不同了。
在他们看来,西线已经拉开豁口,即使不能突破通天关的天险,凭借他们来去如风、侵略如火的本事,将大端的西北变成一块白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不比在这儿拼个你死我活划算?
怀着同样心思的好几个蠢蠢欲动的大权贵偷偷瞄了瞄赫连青山和吴提,发现他们都安坐不动,便也耐着『性』子坐了下来。
很难说这里面有没有那次封禅的功劳。
薛律睁开眼,神『色』如常,平静道:“武威侯,开始吧。”
赫连青山心念一动,手中出现一张巨大的地形图,朝众人围坐中间的空地扔出,一只炭笔无人自动,飞快地在地图四处圈出四个圆圈,正是秋雁关、殇阳关、山河关、通天关。
“如今秋雁关和殇阳关已经在手,大端西北通天关外再无险可守,中线只有征北军,东线关隘尚存,且地方守御势力极强,暂且不予考虑。”
他看了吴提一眼,“如今,陛下亲临殇阳关,雄兵数十万;鲜卑铁骑在大皇子的带领下,纵横西北,大端面临着抉择,要么分兵西北,要么干脆就让西北彻底烂掉,反正他们总不可能集结兵力去全歼鲜卑铁骑,而对我们不管不顾吧?”
众人哈哈一笑,除非杨灏和那个徒有虚名的荀忧脑袋被门夹了。
随着赫连青山的话,炭笔在地图上圈圈画画,将形势勾画得很明白。
“分兵对我们最有利,西线的鲜卑铁骑可以避而不战,在广袤的西北将援军牵着鼻子走,而中线兵力减少,我们的进攻也可以更加凌厉。但若是他们选择了最狠的方式,中线不减兵,放弃西北,退守防御通天关,我们的形势就会变得恶化。而打仗,从来都是按最坏的情况来估计。”
“杨灏那个小白脸恐怕没那么大的魄力吧?哈哈!”一个草原贵族笑着道。
他的话引得好些人附和,房中洋溢着对大端君臣的蔑视。
“若是寻常南侵,必然不会。”薛律轻轻开口,杂音顿消,“但这是国战。”
众人心头一凛,开始迅速盘算着得失。
一直默不作声的吴提忽然开口,“此番鲜卑铁骑劫掠所得,将尽数交由陛下按功赏赐。”
好几个草原大贵族腾地站起,“此话当真?!”
薛律双眼微眯。
赫连青山道:“接下来,我们也做出了一项抉择,南征的所有兵马,将交由陛下亲自率领,吴提将军负责具体实施,大军各部,令行禁止,不得有误。”
作为草原有数的大于越,马祁自然也有资格参与这场议事,并且位置离薛律还不算远。
他闻言一惊,颤声道:“赫连将军,那你呢?”
赫连青山微微一笑,“欲战于外,先安于内,我先去将屋里那些不安分的收拾了,比如方才走出房间的那些。”
冷汗唰地从许多人的后背渗出。
直到此刻,好多人,才真正明白薛律所说的国战,是什么意思。
散去之前,薛律笑着道:“马祁,听说你孩子在长生城又在胡闹了?”
马祁连忙谦卑道:“犬子无状,望陛下治罪!”
薛律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
一行四骑风尘仆仆地在秋安城外勒马暂歇。
那两位马连山和史有德的亲随试探道:“逾轮先生,我们体内的毒没事了吧?”
逾轮郑轩点了点头,笑容古怪,“那是我身上搓的泥。”
两人顿时泫然欲泣,看着郑轩的眼神里满是幽怨,忽然不约而同地跑向一旁。
郑轩和邓清听着耳边传来的干呕声,相视一笑,扭头望向宁静的秋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