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惊人的响动,长生城却并无多少人出门围观。
身处北渊权力汇集的中央,长生城中的百姓自有一番不同于其余地方的保命之道。
杨清缓缓前行,然后站定,朝着并肩同行的高大道士深深一揖,以心声道:“多谢李掌教援手之恩。”
李稚川轻轻点头,也以心声回复,“云落出事了?”
“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李稚川讶然,扭头看向坍圮的宫门,感慨一句,“看来你已经足够克制了。”
杨清无言。
李稚川又朝着靖王府的方向努了努嘴,“那边有些小辈,去跟他们打个招呼?”
靖王府。
杨清右拳猛地握紧,“不了。”
“云落吉人天相,自己底子也牢,应该能平安无事,过些日子我来看你们。”
“嗯。”
杨清右脚一跺,虹光再次冲天而起,消失不见。
李稚川叹了口气,去往靖王府,方才为了应付可能的大战,将李子扔给了那帮小辈。
长生殿外,敕勒看向殿内,一个双手拢袖的老宦官正低眉顺目地站着。
他叹了口气,“你不该出手的。”
老宦官面不改色,瓮声瓮气道:“职责所在。”
敕勒不再言语,起身离去。
过了一会儿,裴镇终于悠悠醒转。
他躺在崔雉的怀中,仰面朝天,双目无神,头顶长生殿的檐角刚好挡住还未完全升起的阳光。
方才的变故似乎抽取了他的灵魂,将他变成了一具没有感情的躯体。
他平静甚至于呆板地道:“云落重伤昏迷,至今未醒,生死未卜。”
耳畔顿时响起被死死压抑着的抽泣声,一滴清凉落在他的脸上。
他伸出手指,轻轻拭去,嘴角尽是嘲讽的笑意。
一匹快马在已成废墟的宫门外勒马,马上骑手举着令牌穿过正在收拾残局的怯薛卫们,快步冲到长生殿外。
迟玄策在台阶下站定,轻声道:“他们都走了。”
裴镇双眼无力地一闭,苦涩一笑。
崔雉脸上犹挂着泪痕,默然无语。
迟玄策继续道:“是李掌教带走李子的时候告诉他们的,他们也没有说什么话,符天启给陛下留了一封信。”
说完他就将信双手奉上。
崔雉正要伸手接过,裴镇淡淡道:“念吧。”
迟玄策一愣,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念了起来。
“小镇、裴师兄、渊皇陛下?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叫你了。我讨厌一切的戛然而止,不论生命、爱情还是友情。我不相信这是你做的事情,我等你的解释,但在这之前,我要去陪云大哥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欠云大哥的,你欠他的,好多好多。”
迟玄策欲言又止,崔雉的心中涌动着深深的后悔,旋即又被死死按下。
西岭剑宗的崔师妹错了,但北渊皇后崔雉没有错!
裴镇木然地躺着,闭眼似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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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城,蜀王宫。
清晨的大殿之外,蜀王乔安静静地坐在殿前的台阶上,双手托腮,望着宫门。
当视线中出现一抹青色的时候,少年蜀王的眼中骤然有光芒亮起。
他快步走下台阶,迎向来人。
“霍大哥!”
“参见蜀王。”
两个人同时弯腰行礼,同时问候,然后同时起身,相视大笑。在那场彻底颠覆蜀国乔氏王族的变乱中,正是霍北真牵着这个名叫乔安的少年,杀退了清溪剑池天才弟子柳乘风的围堵,在喧嚣和鲜血中,走上了蜀国空悬的王座。
也在二人之间,建立了一种特殊的情感。
乔安领着霍北真走入自己的书房,然后挥退了伺候的太监和侍卫。
霍北真也悄悄布下一层结界,让这里的谈话,不会被人偷听了去。
乔安亲自给霍北真倒了盏茶,霍北真笑着接过,挪谕道:“还没开始喝酒?”
乔安嘿嘿一笑,摆手道:“不急不急。”
霍北真端起茶盏,轻嘬了一口,环顾四周,“其实我一直想来,今天却又并不想来。”
莫名其妙的话,乔安却心知肚明,少年的脸上已经多了许多沉稳,“霍大哥,这一年多,我历练良多,也了解了许多当年的故事。对国相、对剑宗,都比以往知晓得更多。我理解你们的难处。”
霍北真双手捧着茶盏,轻轻吹着,“都不容易。你也不容易。”
“但我幸运太多,人要知恩图报。”少年蜀王开始激动起来,“我已经决定了,要亲自去找国相,跟他说明白,我愿意倾力相助。”
“真心?”霍北真凝望着他,瞧见他重重点了点头。
“我们出去散散心吧?”霍北真站起身来。
乔安有些不明所以,但本着对霍北真的信任,还是点了点头。
宫门外,乔安看着等在马车上的蒋琰,心中稍稍猜到了些可能。
大义镇外,有一处巨大的鸿沟,似是天上仙人一剑斩落的剑痕。
事实上,也的确正是当初景玉衡携剑宗上下千余门人一同祭剑,斩出那惊世一剑的剑痕。
如今这处地方已经被一个名叫王隐的老人买下,据说是要修一座大庄子。
经过工匠们将近一年的辛勤劳动,庄子已经初见雏形。
的确很大。
外围已经修得差不多了,倚着山势,立起了好几栋典雅别致的屋舍,已经可以住人。
屋舍外也平整出了一条大道,连接着官道,方便此间出行。
夜色中,一辆马车朝着屋舍方向缓缓驶来。
厚重的黑暗遮掩了马车的大气,也藏住了马车上走下的三个身影。
蜀王乔安、蜀国兵部尚书蒋琰、西岭剑宗长老霍北真。
一个老仆静静站在庄子的大门口,候着三位大人物。
然后,领着他们走进了屋舍的深处。
在最核心的院子里,乔安见到了一个老人。
“父王!”
他快步走上,神情激动。
老蜀王乔周,如今一副悠闲自得的田舍翁打扮,伸手托住乔安的身子,望向自己这个小儿子的目光很是欣慰。
“你做得不错。”
乔安一时间竟有些热泪盈眶,太久没有听见父王的声音,太久没有被父王嘉奖过了。
男孩子心中的一个英雄,往往都是父亲,然后在人生的前半段,都是沉默地仰望着父辈的背影在长大。
乔安也不例外。
他一直都知晓父王隐居于此,国相和蒋大人并未瞒他。
只是他每次小心翼翼地写信送来此间请示,想来探望父王,得到的都是拒绝。
虽说少年从小便习惯了被忽视,被拒绝,但心底难免还是有些落寞。
今天终于来了,而且还得到了父王的亲口夸赞,年轻的蜀王殿下喜色溢于言表。
父子相亲、温馨和谐的场景没有持续多久,老蜀王乔周的脸迅速地垮了下来,望向蒋琰,厉声道:“国相曾经答应过我,不让蜀地百姓陷入战火之中。”
蒋琰依旧是那般儒雅风度,不卑不亢,他缓缓行礼,然后站直了身子,“蜀国应该只是个姿态,并不需要实质的行动。”
“那其余之地呢?那些百姓就不是百姓了?这可和国相当年与我讲的那些宏愿不相符!”
显然,历经风雨沉浮的老蜀王并不那么好说服。
于是,已经突破至问天境下品的蒋琰上前一步,在乔周对面坐下,轻轻挥手,布下一片结界,开始了一番密谈。
乔安错愕地望向霍北真,霍北真微微一笑,示意他放心。
二人静静瞧着老蜀王和蒋大人“坐而论道”,你一言我一语,似在激烈交锋。
慢慢的,老蜀王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短,蒋大人逐渐开始了大段的讲述。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老蜀王又连珠炮般问了好几个问题,得到了蒋大人迅速地回复之后,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结界散去,乔周看着乔安,旧王看着新王,“未来行事,全听国相和蒋大人的,剑宗之事亦可鼎力支持。”
乔安兴奋地点着头,此刻的他心中更多想着的,是父亲的决定与自己的想法一致,那种被认同的幸福和愿望成真的满足充斥在他的心间。
他的决定,无关于利益,无关于得失,只是单纯的情感。
乔周当然看得出来,他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将众人送到小院门口,再看着老仆将他们送出庄子。
他望着那个还尚且低矮的背影,有笑容出现在嘴角。
炎夏酷热、冷秋萧瑟、凛冬苦寒,
愿你之心境,四季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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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城的皇宫中,裴镇将雁惊寒送出了御书房。
消息传得很快,今天一天,阿史那伊利、元焘、雁惊寒先后前来问候。
强打精神去慰劳了从幽云州返回长生城的怯薛卫,然后面见了自己那位大哥,得到他认命的效忠之后,裴镇又在这三场君臣奏对中耗尽了所有心力。
走回寝宫,便一头栽进了床上。
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看看身上,外衣鞋袜已经脱下,梳洗干净,他回想起昨晚模糊的记忆,是谁帮自己弄的这一切,神色复杂。
崔雉从寝宫之外走进,在深秋的天气中,她的眉头一如秋意清冷,“醒了?”
她还是那个她,孤冷、决绝、不后悔。
裴镇心中叹息。
他凝望着她,她微微躲闪,但最终鼓起勇气和他对视着。
他叹了口气,到底自己是爱她的,到底她也是为了自己。
将罪责推到一个女人身上,自己心安理得地做个道德圣人,这种事,他做不来。
既然如此,有些错误,就自己去弥补吧。
世间的道理最难掰扯的就是那各自占着一些对,又各自有着一些错,谁要说服谁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既然各占道理,那便各行其是吧。
他裴镇又何尝不讨厌那些戛然而止的遗憾呢。
后世史书记载,北渊那位最终拿下一个“高宗”庙号的一代渊皇大帝,在其在位的数十年期间,朝局出现“二圣临朝”的奇景,甚至皇后多代行君事,却以其治国理政成效尤佳而群臣敬服。
追根溯源,似乎苗头在高宗皇帝登基不久之后就已显现。
然众史家翻遍典籍,亦对此奇景的成因,苦寻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