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依!”
部将摇摇头,强调重新回话,直到一武士猛然醒悟,喊了一句“得令”后,他方满意。
夜幕降临。
幕府内,大家用罢晚饭,大地回归沉寂。
府内灯火辉煌,赵楠到幕府外转了一圈,整个天空布满乌云,四周漆黑,犹如打杀然灯佛,堕落黑暗狱。
除了府门上两盏悬挂的红灯笼,有一点微弱的亮光。
赵楠禁不住想,若论繁华,这倭国最有权势的幕府,也不过如此,比起宗主国大宋王朝,差的不止是一星半点。
赵楠领略过京城的楼船诗会,夜游过汴京的上元灯会,清明上河图的夜晚,万家灯火,烛光璀璨,一派盛世景象。
倭国人口少,地方小,这是硬伤啊!
大宋泱泱大国,又经过汉唐几代人的资本积累,有些本质上的东西是他人学不来的。
置身漆黑一片,赵楠不觉吟诵道:“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
吟罢,他更觉压抑,望着在风中摇曳的一对红灯笼,一阵孤独袭来。
鸳鸯成双,连灯笼尚且成对,自己一个大活人却远隔天涯,孤悬海外。
他不觉再次吟诵道:“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赵楠感慨了一番,朝幕府往回走。
“公子,请留步!”一个有些羞怯的声音在赵楠身后响起。
赵楠转身,对着黑暗反问,“你是幕府里的哪位女官?一直暗中尾随监视,本公子不介意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发声?”
“公子莫误会!”女官闻言忙站定辩解,“在下清原惠子,不敢尾随监视,只是有事求教……”
想到自己白天的疯癫失态,她好生后悔,悔不该抛开女儿应有的矜持。
虽身处黑暗,她早已红霞满腮。
女孩子生来就面薄,又被赵楠误会,生怕给公子留下不好的印象,此后,再无人给她释疑解惑。
惠子一时手足无措,愣在原地,不知该怎样解释才好。
“噢!原来是惠子。”赵楠言语柔和道,“有话直说便是,谈不上求教二字,互相学习。”
惠子的心怦怦跳,听语气,白天的事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而且对她的印象还颇不错。
当下,她释怀许多,深呼吸一下,“公子请原谅,我并非有意偷听,而是无心之举。听到你吟诵的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这首五言律诗。”
“无妨!随口胡诌而已,小姐别见笑。”
惠子向赵楠靠近几步,在黑暗中行礼道:“公子,小女子深喜李杜诗篇,亦时常背诵。冒昧问一句,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出自杜少陵的《春夜喜雨》。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却从未听过,求教出自何处?”
赵楠一听,得,这惠子不但擅长诗文,还是一个唐诗粉,甚至连诗句的出处,和杜甫的字号都一清二楚,这下糊弄不过去了。
不如实话实说。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出自清朝大诗人查慎行。”
“哦,清朝。”惠子释然,“华夏文化源远流长,朝代众多,我才疏学浅,难怪入耳深感陌生。”
“既然小姐真心向学,我当然不会藏着掖着。”赵楠不想辜负一颗努力的心,“我刚刚吟诵的,并非五言律诗,而是五言绝句。虽然都是每句五字,但律诗一定是八句,绝句一定是四句。”
“谢公子不吝赐教。我以前一直弄不懂它们之间的区别,现在终于明白了。”
“对了,小姐刚才提到的求教,所指何事?”
“公子,此地非说话之处,能否……”
“噢,失礼失礼!”经惠子提醒,赵楠方反应过来,“请小姐到书房一叙。”
幕府会客的応接间,管家派人临时改成了赵楠的书房。
二人一先一后,进了书房。
管家早已等候多时,禀报穆统帅找赵楠,安排明日的军事部署。
“惠子小姐,请稍候,我去去就来。”赵楠向驻扎在后院的帅府走去。
惠子松了一口气,“管家大人,我可以用一下这里的笔墨吗?”
管家正忙着归置物品,头也不回道,“随便用。”
惠子铺开宣纸,饱蘸墨汁,一边用心书写,一边吟诵刚才赵楠的五言绝句。
写着写着,卡住了。
清朝,哪个清字呢?青,清,晴,抑或轻?
查慎行,又是哪个查?渣,札,楂,或者榨?
惠子不禁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语。
“什么?清朝?”管家实在听不下去了,“华夏神州,三皇五帝始,夏商周春秋,战国秦两汉,魏蜀吴晋南北朝,隋唐五代至今,何来的清朝?”
“啊?”惠子惊讶,“你的意思是,压根就没有这么个朝代?那,诗人查慎行,岂不也是无中生有?”思索了一会儿,她悻悻道,“我不相信公子会说谎,一首诗而已,他没有必要这样做。”
“哼,惠子小姐,你被我家公子骗了。”管家撂下手中的物什,认真想了想,“我虽读书不多,但有些事是瞒不住我的。什么诗人查慎行,那是他自己写的诗,我家公子在大宋,号称天下第一才子,你可知晓?他何须吟诵别人的诗句。他自己写的诗,装订成册,只怕这书房都够呛能装得下。”
管家打量着低矮的书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大宋第一才子!难怪,难怪他吟诵的第二首诗,我完全没有听过。全词基调沉郁伤感,抒发孤独,以云破花弄影,映衬人生之无常。一句帘幕密遮灯,情绪低落。”惠子感慨道,“真乃自古才子多风流,佳人已去心留痕。”
“谈不上风流。”管家说着话,又重拾物什,小心摆放好。仔细从陶罐里倒出些许黄芩茶,准备续水泡茶。“自打我跟随公子以来,我二人几乎形影不离,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天下的百姓身上,忧国忧民,从未见佳人相伴。”
“身边没有,不代表心里没有。一个人的心思,岂能轻易让人看透?暗夜咏诗,当有感而发。我敢打赌,他心底定雪藏着一个人,忘不掉,也撇不下。”
“惠子小姐,你撇不下谁呢?”赵楠打趣着进入书房,随手端起刚泡的黄芩茶,盯着她俊俏的脸庞道。
惠子面色绯红,忙岔开话题,递给赵楠一张字条,上书:嫑忈嘦怹。
“公子,我偶得这几个字,百思不得其解。是误书,还是恶作剧?假设确有其字,那究竟是几个字呢?四个,五个,或者六七个?”
现在的书写方式,从上至下,由右到左,上下结构的字体极易混淆。
“小姐言之有理,但肯定不会是八个。”赵楠微笑着,在笔架上摘下一支毛笔,不假思索写了几个字,孬、兲、烎、巭。
“类似的还有许多。你只需知道它的意思是:一心一意,只爱一人。就足够了。”赵楠搁下笔,“华夏汉字的数量,约有十万个,但是我们日常写诗作赋中用到的汉字不足五千个,没有必要刨根问底,也没有人能全部掌握所有的汉字。”
惠子原本以为,只有这四个汉字是她不认识的。
一听还有许多,接近十万,她吓傻了。
感情她几年来不间断努力学习汉语,本以为探到了华夏文化的核心,不曾想,她这辈子连汉字都甭想认全了。
她机械地点点头,从心底涌起一阵挫败感。
苦读李杜文章,原来未及皮毛。
赵楠深表同情,竭力安慰鼓励道:“愿你一生努力,一生被爱,最想要的都拥有,得不到的都释怀。”
惠子闷闷不乐,告辞了。
“几个意思?”学术交流戛然而止,管家不解道,“这惠子,面对幕府的十万武士尚且不怕,十万汉字就被吓破了胆,打退堂鼓了?”
“非也!”赵楠摇头道,“好比一个人的目标,是登上珠峰。他几年如一日不懈攀登,克服重重困难终于胜利登顶。这时有一个人告诉他,此地仅是珠峰的谷底而已。”
“那,任谁也撑不住,会崩溃掉。何况一个女儿家家的。”管家无限同情道。
“谁说不是呢?”赵楠沉声道,“世界上许多看似美好的事情,却转瞬间变得残酷无情。犹如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真相尽管残酷,至少让惠子明白:华夏文化,需要岁月的积累与沉淀,绝不是一蹴而就的。”
次日一早,山口带着石村、船底二人来书房拜见赵楠。
管家吩咐人沏好茶水,侍立一旁。
“你就是船底?”赵楠开门见山,“你父随同我一起登岛,却被大将军就地正法,连我也被囚困幕府,险些丧命。闻你的母妹也惨遭不幸,我只能道一声逝者已逝,生者如斯,节哀顺变。”
闻父新丧,船底伏地悲声痛哭。
管家心里直乐,公子这是又要栽刺的节奏啊!
不,应该是挑唆。
“石村啊!你堂哥柳村不仅残忍杀害你的心上人,又栽赃陷害于你,企图置你于死地。你父则抛开个人恩怨,义薄云天,要拥立你的伯父为帝,你该如何取舍?报仇雪恨,还是忍辱负重,屈从父命?”
果然,赵楠开始栽刺挑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