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川真的做噩梦了。
他梦见,那一天自己飙车回来看见叶铭云穿得很好看,是一件洁白无瑕的白色薄纱长裙,很美,像婚纱一样。
她站在门前,和煦又慈祥地微笑着,还化了妆,只是不知道是许久没化妆手法不行了,还是艰苦的生活压力让她皮肤变得粗糙暗黄,反正看着很惨淡,不过迟川还是觉得很漂亮。
那是她嫁给迟大海以来第一次穿得这么漂亮,第一次做这么丰富的晚餐。在迟川进门的时候她很清醒,温柔地笑着,说:“小川,今天晚上不要回来吃饭了。”
迟川疑惑不解但还是照做了,临走前他把那条攒了很久才舍得买的项链给她,可惜叶铭云不愿意收。他很少会买这些东西给她,这是第一次,最后是他自作主张戴在母亲脖子上。
她的锁骨利落分明,戴起来很好看。
她穿着洁白雾纱站在迟川面前,抬起发黄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脸,从头发到眼睛,鼻梁,嘴唇,一路往下,每处都轻细而温柔。
她说:“小川,答应妈妈,以后你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活,要活得潇洒肆意,喜欢什么样的人就去追,喜欢做什么就去做,没有人能阻挡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有资格命令你,你只属于你自己从来都不属于谁。”
迟川知道叶铭云不会这样,愕然地看着她:“妈,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叶铭云宛然淡笑,摇头:“没有,妈妈只是希望你能考上大学,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临走前,叶铭云从后面抱住迟川,靠着他宽大温暖的后背。他被抱得猝不及防差点没站稳,好在孩子长大了又高又壮,可以一把将母亲护在怀里。
迟川转身,把她抱在怀里,轻柔撩开她鬓间的头发。
沉默了很久,叶铭云哭了,但还是微笑。目视着儿子离开的背影,她捂着嘴无声哭出来:“小川,妈妈不喜欢玫瑰了,喜欢野花,她要自由一点。”
梦里的美好在片刻间被无情打碎。
迟川醒不过来。
他梦见,那一夜下着大雨,天很黑,什么都看不见。狂风发了疯似的在黑夜里呼啸,像厉鬼一样撕扯着人间。弟弟在后面拼命地喊:“哥,快跑!快跑!永远不要回头!”
跑了不知道多久,迟川转身看见迟大海面目狰狞,拿着烧红了的铁棍站在血泊里。
地上躺着的是奄奄一息的弟弟,他满身都是血,眼睛里哭出来不是泪是血。他用尽最后一口气说:“哥快……快跑……永……永远不要回……回头!”
那一夜迟川哭了,哭得很绝望,嗓音沙哑到发不出任何声音,可是任他怎么哭喊都没有一个人听得见。
地上积满了殷红的血,血腥弥漫,迟川抱着弟弟冰冷僵硬的尸体跪在血泊里,对着满天大雨撕心裂肺地喊,“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弟弟?”
梦里辗转。
他梦见,曾经他患了抑郁症,最绝望的时候有个叫江叶的女孩一直陪在他身边。每一次遇见她总是眼睛弯弯,冲他微笑,手里捧着蓝铃花:“送你的,别轻易放弃啊!我们还要上大学呢!”
然后,她写了很多诗给他,不是鼓励的,不是其他心思的,只是简简单单地分享自己的故事。
这些梦迟川反反复复做了很多遍,他想醒来但是醒不来。所有东西压得他喘不上气,窒息感充斥着每一滴血液。
他走不下去了,想歇歇,于是一点点走向深渊,走向死亡。
每一个人都让他好好活着,但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活着,要怎么活着。直到有一天他坐在天台的时候,有个眼睛闪烁起来像星星的小屁孩闯进他的眼眸里,龇牙咧嘴地笑着,拿着颗糖对他说:“哥哥,你要不要看我跳舞?”
小屁孩像天使一样在阳光下放肆地为他跳舞,跳得很美,宛如蝴蝶,看着看着糖果不知不觉在唇齿间融化,很甜很甜,渐渐熏染了他的世界。
可是,他还是倾身跳了下去,连带着他的星星一起。
雨声疯狂敲打窗户像是在嘶吼,又像是在求救。迟川猛地从梦里惊醒,睁开眼的时候看见辛忱站在门口。
屋里昏暗的灯光洒漏,跌撞落在漆黑走廊里站着的少年身上。他驻足,眼里闪烁着点点星光,看向这边。
迟川张了张嘴,最后闭上了眼睛。
辛忱不知道他已经醒了。
其实辛忱的每一个动作迟川都看在眼里,他想回应但他不能。
他的事和辛忱没有关系,所有他得保持距离,他害怕像今天一样射向他的箭全部落在辛忱身上。
迟大海会挑着他的软肋刺,而他的软肋只有辛忱。
当辛忱吻上他的手时他落泪了,眼泪疯狂撞击着眼皮想要冲出去,想要告诉辛忱,想要回应他。
其实迟川一直知道,知道辛忱喜欢他。
是啊!
是他先喜欢辛忱的,喜欢了整整十一年。
可是,他总是会想很多东西,想如果告诉了辛忱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如果不告诉会又是什么样的后果。在各种方法中权衡无数遍,他会义无反顾地选择那个最愚蠢而最明智的方法。
即使这个方法斩断了他和辛忱之间的线,他还是愿意去选择这个方法。
迟川知道辛忱未来的路会很远,会很好。他追不上,也没资格追。他只是个辛忱漫长岁月里的一个过客,未来人生里几秒就过去了。
然后,就当他从没来过辛忱的世界。
或许,十八岁的年纪想的从来不是这些。但迟川不同,生在那种家庭里他总是要比别人先成熟,先懂事。他得权衡好一切后才能用最愚蠢的办法保护他最爱的人。
他残破不堪的人生只剩下这些了,他得拼了命的去守护。
房间里闹了又静,静了又闹,外面雨敲叶响,窸窸窣窣。不知道过了多久迟川才睁开眼,他的手有些麻但被捂得很热。
辛忱抓着他的手靠在床边,不知不觉睡着了。半张脸埋进臂弯里,头发被弄得凌乱遮着眉眼,匀称的呼吸带着身体一起一伏,静静的像只容易受惊的小猫咪。
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攥了一颗糖,手心温热融化了一点,头靠在笔记本上,看着憨呆呆的。
看着他,迟川无奈地轻笑了一下。
请你就当是为了我活着吧!
为了他?
当时他声嘶力竭得嘶吼着,拼命挣脱想要迟大海的命,辛忱也是为了他才死死拽着他不放的吗?
手臂一阵阵麻感,迟川松开辛忱的手指,轻手轻脚爬起来拿了件衣服盖在辛忱身上,轻轻把人抱回床上。只是辛忱精神一直紧绷睡得并不好,迟川一动他就醒了。
“哥哥,你醒了?”
睡得有点迷糊,辛忱眼前模糊不清,揉了揉眼睛还没反应自己在哪里。
迟川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把他披在肩上的衣服理好,声音与往常一样温柔,和他拼命时的样子完全不像。
“嗯”
“你怎么不再多睡一会儿?”辛忱看着帮自己理衣服的手,低声说:“我刚才见你睡沉了就没舍得叫醒你。”
“脸还烫不烫?”
迟川还没来得及说话,辛忱就爬起来,凑过去,脸贴着他的额头看看还有没有发烧。一觉睡醒后,没那么烫了,辛忱松了口气。
“我看看你伤怎么样了,有没有压到?”
辛忱刚想抬手看看迟川的伤,结果一抬起来就发现自己完了,脸色一言难尽:“嘶——”
见状,迟川脸色慌张,眉头拧起来,急忙过来:“怎么了?哪里伤着了?给哥哥看看”
辛忱甩甩手,尬笑:“手有点麻,抬不起来了。”
从进门后他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写日记,写着写着就睡着了,然后再起来手臂给睡麻了。
“我看看”
“哦”
辛忱刚想伸手,但触到迟川的手时候脑子里突然闪什么东西又收了回来。
“怎么了?”
“没什么,我缓两分钟就好了。”辛忱面上镇定,又甩了甩自己的手,结果蓦然被迟川拉住。
他凌厉的视线落在辛忱的衣袖上,因为处理得不细心上面还有残留的血渍。
迟川眉头拧得更深,辛忱想把手收回来就听见带着歉意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是哥哥的错。”
他不该那么用力把辛忱推开。
辛忱怔愣,呆呆地看着他。
他以为迟川会骂他受伤了不告诉他。
辛忱能看见迟川眼睛里露出的是自责,是愧疚。于是把收回来的手又伸过去,对他开玩笑:“那哥哥帮我揉揉?”
“好”
迟川的手法不重不轻,力度刚刚好。辛忱一手撑着下巴,斜着头眼睛直直凝视着认真帮自己揉手的人。
台灯的光不偏不倚刚好将眼前的人笼罩在其中。他侧头,五官被衬托得完美立体,细长的睫毛在眼睑落下稀疏影子,那双眸子时不时动一下。
安静的房间里,辛忱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看,发现星光跌进他的眼眸里,里面映着的是自己的身影。
而此刻迟川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看什么?”发现辛忱的小动作,迟川抬眸与辛忱对视。
“别动!”
辛忱一只手被轻轻揉捏,一只手掰正迟川的脸,看了片刻,嘴角上扬坏笑道:“哥哥,你的眼睛里是我,让我照照。”
说完,辛忱就笑了。
别人看见他哥这张的帅脸都是紧张到脸红心跳,而他直接拿来当镜子……简直暴殄天物。
“嗯”
迟川也看他,手上的动作没停下而是温柔了许多,他说:“我的眼睛里一直都只有你。”
从始至终都没变过。
“镜子”映出自己脸,辛忱看着自己帅脸哈哈大笑。
两秒后才反应过来。忽然一瞬间辛忱怀疑他哥就是在犯罪,心跳莫名加速。他急忙把手收回来,眼神逃命似的躲开。
他转移话题:“好了,我看看你的伤。”
迟川的伤口严重,后脑勺划了一道口子,脸上也是。辛忱的动作放轻,看着那些伤心里绞痛,沉默了许久,他启唇:“哥哥,你以后能不能别总是想着保护别人,应该保护好自己。”
迟川垂眸,眼睛躲闪。
辛忱掰正他的脸:“我希望你永远记住在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没有你重要,所以第一时间是保护好自己,好吗?”
然而,迟川没有应声。
“听见了?”辛忱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哥哥,你听见了?”
迟川:“可是我不想。”
辛忱:“但是我想”
迟川认真说:“可是你不是别人,就算你是,我也不能自私。世界上每一个人的想法不一样,有的人愿意自私一点,有的人愿意无私一点,但都没有错,因人而异。换做别人我也一样,更何况你不是别人,所以我会倾尽一切保护你。”
看着他,辛忱无语轻笑。
是啊!他还是这样,对谁都那么好。
辛忱凑近,低声喊:“阿池”
仿佛“阿池”两个字有什么魔力,迟川看着他淡淡地笑了一下:“嗯”
迟川应声等待辛忱的下文,然而他没有说话,只是喊着他的名字。
“嗯?”
“为什么有时候你喊我阿池,有时候又喊哥哥?”
辛忱憋着一肚子坏水:“我乐意,你管我!”
“那你在喊一声!”
“不行,你听音乐都要开VIp,我喊你那不得——”
辛忱话没说完就被迟川偷袭,他一个没坐稳拽着迟川栽到床上。
好吧!
不得不说他跟着他哥真的是学坏了!
“停!对不起,我认输!”
辛忱一个残手的人再怎么厉害也打不过一个残脑子的人。他双手投降,眼睛眯起来:“哥哥,以后没人的时候我就叫你阿池,有人的时候我叫你哥哥。”
辛忱说完莫名有种心虚感,弄得他像搞地下恋的。
迟川没理他。
但大少爷一贯脸皮厚,撒起娇来没脸没皮,拽着人就开始自己的老本行:“哥哥?阿池?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
“生气了?”
辛忱脑袋凑过去:“真生气了?你怎么这么小气?你把我的手弄伤了我都没生气,你倒是自己先气上了?”
辛忱撸着袖子把那个伤疤公之于众,迟川眼里浮现歉意,不知道在哪儿掏了创可贴帮他贴上,“以后受伤了别瞒着我。”
辛忱:“嗯,那刚才的事你不说话算是默认了吗?”
迟川:“……”
“送你一个糖。”辛忱把那颗有点捂化的糖撕开,塞在迟川嘴里:“别生气了,好不好?你再生气我还要哄呢!我可哄不好男孩子。”
迟川觉得辛忱有点幼稚。
迟川:“什么拿的?”
“外婆给的,一人一颗,这是你的。”辛忱才记起正事,拿起那碗已经凉透了的粥,“哦,对了,你没饭这是给你做的,可能有点凉了,我拿去热一下。”
辛忱刚走,迟川拉住他接过吃了一口:“没事”
夜入深处又下了细雨,弄得窗户模模糊糊,辛忱躺在被子里,眼睛盯着那片模糊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
迟川睡眠浅,看着睡死的人微微一笑,轻轻地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盖好。
好像从这一刻起他发现自己真的得救了。梦里的一切要将他撕碎,而现实却有一个人一直拉着他,无论何时他总会站在自己身边。
就像迟大海要拉他下水,而那个人永远奋不顾身拉住他。
他说,以后我守护你。
迟川望着窗外的雨,眼睛缓缓合上,这次是毫无负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