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被踢毁的棋盘，还有四散的棋子，以及惊魂甫定的天童丸殿下，佐为就算是很想下完，也只能对着菅原说道：“看来这次不能继续了，我们改期再战。”
菅原显忠也点头答应了。
“这就是那个陪着天童丸殿下玩耍的棋士？”
“棋力好像也不错呢。”
“是啊，是啊。”
“都和菅原大人的棋力不相上下了呢……”
“嗯，不错，不错。”
菅原显忠听到旁边这些人的评价，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这种不好的预感，在一年后，就体验到了。
“那就是藤原大人了吧，”
菅原显忠出现的时候，几个宫女正扎成堆地看着旁边的一个白色狩衣男子。
“是他？”
菅原显忠一下子就认出了前面的人，正是一年之前和自己有过一次对弈的佐为。
“你还不知道吧，他就是藤原大人的儿子。”
“就是那个执政大臣的儿子吗？”
“这平安京里，有几个藤原大人啊？”
“啊，真的啊。”小点的宫女看着远处走来的藤原佐为，激动地道：“家世好，棋力强，人长得也帅，就是不知道脾气如何了。”
“那脾气和人品肯定是一等一了，要不然中宫怎么会把他从家里带到宫里陪着小殿下？”
“真的啊，能和天童丸殿下关系那么好，脾气一定不错。”
“你就不用想了，肯定是……”
“菅原大人……”
眼尖的宫女看到了菅原显忠，马上行礼。周围的宫女也都不说话了，静静地从两边走开了。
菅原显忠知道，举荐这种方式，在宫廷中很常见。这涉及到了不少因素，背后的动机不单纯。
被举荐的人，除了自身的才能之外，家世也是很重要的。放在天皇身边的人，都是精心挑选的。祖宗几代都是要查清楚，不仅如此，举荐人与被举荐之人都有很不寻常的关系。
要不然是至亲，再不然就是旁系子侄，或者是师徒关系，总之都有政治立场，举荐之人肯定是与自己是一个立场的。
这些宫廷贵族们都会好好选择要举荐的人，尤其是政治立场不同的人，都举荐了相同类型的人才时，那高贵风雅的技艺，和谈笑风生、推杯换盏背后藏着相互的较量。
“你记得，天皇身边只会有一个棋手。现在就在你，和藤原佐为之间，要如何，你自己看着办吧。”
菅原显忠还记得，提携自己的上司的吩咐。不是他就是佐为，不是佐为就是他。
如果自己失去这次机会，菅原家族在朝堂上再无机会。而自己也会恢复了旁系子的身份，家中老小，将再一次经历贫穷和困苦。
菅原显忠觉得，如果是别人，他可能有十足的把握，让对方认输。可是，如果对上藤原佐为，他还真不知道……
可是，利益当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宫廷里的女御更衣还有其他宫女，极尽所能，以博取天皇的宠爱，文官武士制造各种机会，使自己升官发达的机会。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这本来就是这么个道理，
在绝对利益面前，所谓的手段也不需要多光明，只要分出胜负即可。
获胜的人通常身价提升备受瞩目，失败的一方可能会陷入难以挽回的劣势之中，再也不能翻身，甚至可能就此失去更多。
在宫廷互相倾轧的大趋势下，他菅原显忠所做的事情，还有不少人在做，甚至比他做得更狠。这么想想，菅原显忠就没有那么不舒服了。
虽然，藤原佐为看起来是个芝兰玉树、不是人间烟花的浊世佳公子，本来还打算和你好好较量一下，但是，谁让你挡了我的路呢。
那也怪不得我了啊，你要怪，就只能怪你身处这时局中吧。
若是能换个时间和空间，或许我会和你下一场公平的棋……
此时的佐为，完全不知道，他已经被算计了。
佐为十八岁成为帝师，与菅原显忠一起专门教主君下棋。这样相安无事过了好久，在佐为刻意忽略的情况下，觉得比之前的日子没什么不同。
虽然，他知道那个被称作父亲的人，只是把他当作了一张扩张权势的棋子，把他扔到这宫廷之中，想靠着他来与那些君王臣子周旋，获得一些信息，或者是别的什么目的。
他也知道，这宫廷之争，其中的人都无法置身事外。那是一场只要进入，就不得不开始而且不能喊停的游戏。
什么人看到他，都会觉得他非常安然和煦。除了知道内情的人之外，几乎没人知道他幼年时的困苦。
和他的人一样，他的棋也是一样，轻盈流动，没有非常精彩的妙招，一招招朴实无华的定式，棋盘上的局势，却能被他引向自己希望的方向。
给他启蒙的人是他最亲近的母亲，下棋是他少时与母亲最值得回忆的事情。不少人说下棋是手谈，用手来交谈，两个灵魂之间最深层次的对话。
多少次悲伤之时，他都躲入棋局中，来体味和回忆之前的温暖。
所以，围棋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很特殊他的存在。
而下棋时的佐为，他的灵魂才会完整，才是真正的自己。
进入棋局之中，伸手拈起棋子，填布在十九路苍穹，就可以暂时脱离平时的束缚，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享受源源不绝的巨大快乐。
若是每日都如此，虽死也无憾。
可是，天不遂人愿。
一天，佐为给天皇下完指导棋，从紫宸殿出来走过两侧的朱漆廊柱，就看到了身穿黑色狩衣，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菅原显忠缓缓走来。
距离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过去两年。
这两年间，两人竟是一次也没有再对决过。只是，在祭祀的时候，远远看见过对方，然后微微点头。
虽然听过他很多不利于他的传言，但是，佐为还是停下来欠身行礼，不想从规矩上落人口实。
菅原显忠却直着身子未还礼，直直走向佐为，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道：“我们之间还有没有未完的对局吧。”
“是。”
“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