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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宰坐在堂屋里,扯了扯领口。虽然堂屋中间摆着一盆冰,却还是无法驱散江南的暑气。他看着缓缓融化成的冰块,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奢侈过分。以前他这样的人家是绝对不舍得用冰降温的。能够在酷暑天里,吃一碗冰镇梅子汤,就已经是很享受了。

——非但没用,还奢靡!

程宰很想让下人把冰块端走,但是却张不开口。自从徐敬琏帮仁寿堂拿到了全县包税的差事,原本蜗居唐行的小小行会,登时成了整个华亭县最大的商行,所有股东都对分红格外满意,日子也过得精细起来。

现在仁寿堂的高层之中,若说谁家夏日不放几盆冰,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

程宰作为大掌柜,薪金职贴,奖赏分红,林林总总加起来几乎等于过去十年间的总收入。这让他很庆幸自己投靠了徐敬琏。虽然袁正淳待他也不错,甚至抬举他坐在胡琛之上。虚荣是足够了,却比不上徐敬琏给的实惠啊!

而且徐敬琏也没少给他带来虚荣。

程宰想起当年自己只是个幕僚清客一样的人物,甚至还有人背后骂他是破靴党。如今他却是华亭县最大商行的总掌柜,任谁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唱喏行礼。

真是跟对人了!

程宰心中泛起了一丝得意。

“老爷,有一位名叫姜百里的求见。”下人来报。

程宰听说过这人,乃是徐敬琏从朱里带出来小兄弟之一。此人的编制虽然在仁寿堂,但是工作一向是直接向徐元佐亲自汇报的,从来不到他这儿来。这回不知道是有什么事。程宰原本并不怎么信任这种嘴上没毛的少年人,但是徐敬琏既然信任他们,重用他们。不说能干与否,起码应该是忠心无二的。

“请他进来。”程宰拉了拉领口。因为是不怎么熟悉的同事,也不用讲究得去换衣服了。

姜百里也是头一回到程宰的私宅来。在徐元佐出任仁寿堂董事会秘书长——人称总执事之后。徐家牙行基本并入了仁寿堂之中。而在总柜上负责日常事务的,基本就是夏圩新园的班子。

这套班子直接向徐元佐负责。程宰那个总掌柜倒像是分管牙行、码头事务的管事。这样的规制让两边有些隔阂,程宰管不到总柜的市场、客户、总务诸部,诸部也不怎么插手牙行、码头、货栈的具体经营。只是遵从徐元佐的既定策略:一点点朝里掺沙子,用更多读过书的自己人,取代以前留用的老伙计。

双方只有在税季,才会打破隔阂,成为真正的“同伙”,四处合账收税。如今才是六月。正是要开始准备纳夏粮的时节,姜百里作为顾水生的替代者,多半是来讨论这事的。程宰心中暗暗揣测。

徐元佐不在,顾水生也带着人上了前往天津的漕船,姜百里自然成了少年们的主心骨顶梁柱,主持日常工作了。

这是早早就定好的顺序,姜百里在佩服佐哥儿的未雨绸缪之余,也不得不佩服佐哥儿的用人不疑——简直就是心太大了!

程宰见了这个身穿青色道袍,头戴四方平定巾,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老成的少年管事。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姜百里并不意外,大大方方地与这个老讼棍平辈见礼。两人分了主宾落座,也不多余客套。姜百里便从袖中取出一张报纸,递给了程宰。

程宰入手就觉得不对,《曲苑杂谭》他是常订的,并不是这个纸张啊。再细细一看刊头:《姑苏时报》。这是谁家做的?徐家要发在姑苏的新刊物么?程宰知道报刊的重要性,仁寿堂很多时候都是借“报人”之口,发自己心声。看起来字字公正,其实暗含褒贬。他顾不上看内容,先拱手抱拳道:“新号开张,大卖大卖。”

姜百里嘴角一抽。道:“可惜这却不是咱们的买卖。”

“唔?”程宰一愣。他很难想象,竟然还会有人像徐元佐一样没事烧钱。虽然得民心者得天下。但显然办报是最烧钱,得民心也最慢的手法——当然。这肯定是因为佐哥儿不是冲着得天下去的。不管怎么说,这个有模有样学着烧钱的人是谁呢?

程宰是靠文字吃饭的人,对字句文章有着经年累月培养出的敏感性。他一目十行,速读了这《姑苏时报》的头版头条,原来是一篇批判士绅之家经营末业,败坏士行的社论。

社论这东西也是佐哥儿首创,旨在移风易俗。《曲苑杂谭》第一篇社论就是“礼乐不可偏废,以礼立身,以乐和心”,还是找的天下闻名的大才子王世贞主笔,出手不凡,果然引得许多士子在“乐”上开始下功夫。连带着以往不值钱的清倌人,也越来越金贵了。

程宰读完了文章,隐约中嗅到了针对徐元佐的满满恶意。虽然文中没有指名道姓,但是“举人生员云集一堂,不以文章相见,而苟且于阿堵之物”这分明是在说仁寿堂。后面甚至直接说到了“大士豪绅,为其张目,鱼肉百姓,聚敛贪虐”,这分明是在说徐家。

“不知有多少人看过这《姑苏时报》。”程宰不知道发行量的概念,本能地意识到报纸的影响力与读他的人成正比。

姜百里微微摇头:“此报自称发行五百份。”

程宰微微皱眉:这人真是豪富。

“其实我也知道是谁家出钱出力办的。”姜百里道:“只是一时想不到对策,特来求教陈先生。”徐元佐经常说起程宰,说他是智囊谋臣,但凡有什么问题,找他总有解决的办法。

姜百里对徐元佐是百分之百的信任,自然也信任程宰。

“若是份份有人读了,便是五百人;若是这五百人再拿给别人看,起码就有一千人了。”程宰说罢,又觉得自己估算的太保守了。谁会看了报纸不跟人聊聊呢?否则岂不是憋得自己难受。

姜百里微微点头,表示认同。

“一千人不是小数目啊。”程宰觉得益发热了。走到冰盆旁边方才觉得有丝丝凉意。他突然问道:“你这是哪里取得的?”

“是有朋友去苏州,随手带回来的。据说这报纸是放在货栈、码头,分文不要任行旅取阅的。”姜百里道。

之前顾水生在苏州放了不少包打听。专门收罗苏州消息。上到地方官员的去留,下到民间的鸡毛蒜皮。什么都要收罗了送回来。为此市场部还有专门几个人,整日里就是研究这些苏州送回来的东西,主要是要预测苏州各类商品的价格走向。

“八成是东山翁氏做的。”姜百里道:“他们之前收买了两家刻坊,还在市面上招雕工。没过多久,他们这《姑苏时报》就出来了。”

“他们这是要画骨呀。”程宰感叹道。

姜百里的主要业务是联络大客户,拉拢感情,收集反馈,提供售后服务。对于东山翁氏被佐哥儿教训的事所知并不多。不过他从别处隐约听说,佐哥儿曾叫翁氏吃了大亏。

“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叫他就这么犬吠下去。”姜百里毫不客气道。

程宰绕着冰盆走圈,眉头拧紧,道:“隔空相骂终究大失颜面。对了,这事你与吴先生说过么?”

姜百里道:“尚未来得及。佐哥儿说有大事先向程先生讨教。”

程宰听了心中一喜:原来佐哥儿表面上无所谓的模样,内中却是如此信任我。

这一瞬间,他更加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只觉得自己蹉跎大半生,终于遇到一个明主了。

“吴先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如今又管着《曲苑杂谭》。这《姑苏时报》等若是跟他打擂台呢。咱们先去找吴先生,与他商议看他如何说的。”程宰道。

姜百里道:“正是正是,还是程先生想得周全。”

程宰心中暗道:你还是太嫩了。人家在报上如此辱骂了你。哪里是两份报纸打擂台?这分明是要拼个你死我活啊!若是在唐行有这么个对手,早就叫人去砸了他的铺子,烧了他家刻板。可惜人家远在苏州,鞭长莫及,更何况很可能有官府罩着。

而且如今正是仁寿堂空虚之际。

徐元佐远在辽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主帅不在,难免叫人乘虚而入。

程宰打定主意,与姜百里上马车,赶去书房见吴承恩。

吴承恩在他们看来总是带着神秘光环。此人功名不显。但是学问渊博。待人谦和,却做过首辅文主。他主持《曲苑杂谭》之后。总让人觉得这报纸尽说些家长里短,游戏玩乐之事。但是细细回味,却又有种润物无声的妙趣。

如果是这样晴朗的下午,吴老先生肯定在亭中读书。读得累了便掩卷小憩,醒来之后再读书。就如个悠闲的读书人,看不见他在忙,但是篇篇文章都安排得格外妥当,从未见他误过事。

程宰和姜百里将《姑苏时报》递给吴承恩看。吴先生也是扫了两眼便知意旨。他道:“的确是来者不善,但这手段实在有些愚蠢。若是翁氏就这等水准,焉能做得出翁百万的名头?”

姜百里和程宰都有些不解,不知道这“愚蠢”的考语是从何而来。他们读这文章,还觉得写得颇有章法呢。

吴承恩起身笑道:“敬琏办报的目的是什么?”

程宰和姜百里自有思量,只是不说,等他说出高明的看法来。

吴承恩道:“是要移风易俗,牵领群氓。”

——不过尔尔嘛。

程宰和姜百里不约而同心道:我也看得出来啊!

“说难听些,他是把百姓当傻子看,所以走的是润物无声之路。”吴承恩道:“某虽不能苟同,但百姓的确有盲从之弊。故而二夫振臂,云者万千。不过这《姑苏时报》却做了件傻事,画虎画皮难画骨,反倒类猫了。”

程宰顿时脸上一红。

吴承恩自然不知道程宰没多久之前还赞这家“画骨”有术呢,自顾自道:“他写这文章,看似立意颇高,直接拔到了‘士行’的层面。可他是写给谁看的呢?寻常百姓岂会在意‘士行’?他们更喜欢才子佳人私会南墙根……说白了就是爱看伤风败俗的东西。要是说写给士人看的呢?他这般写来,却让人生疑:莫非你是在骂我?”

姜百里脸上一红。

程宰笑道:“是了,他没有指名道姓,本以为刀锋所指人尽皆知。可惜却忘了姑苏也是官商汇聚之地,多少通贵显贵人家都在做买卖,这岂不是在骂他们了。”

吴承恩抚须笑道:“所以说他蠢,便是在这里了。”

“那咱们还需要理会他么?”姜百里问道。

吴承恩道:“这文章居高临下写得满口官气,矛头的确是冲着徐阁老来的。怕就怕这纸荒唐文,被有心人送到朝堂,竟披个‘民意民声’的袍子,叫高拱拿了兴风作浪。”

姜百里的心又提起来了,道:“这如何是好?”

程宰道:“先生既然洞若观火,必有应对之策。眼下敬琏不在,一切还要您老费心。”

吴承恩道:“我只是一介客卿……这事必得知会阁老才行。”

姜百里知道自己功力尚浅,没法跟苏州人对台斗法。但是要他就这么去找徐大爷,恐怕就白白错过这么个学习的机会。他道:“吴先生,即便呈给徐爷决策,照佐哥儿的规矩,下面经手之人也要写上分析和对策。学生就厚颜抄您的分析,还请好人做到底,一并给个对策吧。”

吴承恩头一回见姜百里,觉得这少年好学懂礼,说话也耐听。虽然不愿冒然做人师,却还是道:“这是你家佐哥儿锻炼你们的法子,你竟是要我帮你作弊么?”

姜百里连忙道:“岂敢!”他想了想,道:“依学生愚见,咱们大可也作论一篇,就将矛头指向姑苏城里的士绅,把水搅浑。”

吴承恩抚须而笑,食指虚点:“你这是偷懒耍滑。”

“还请先生赐教。”

“这是街头孩童骂仗的做派。于己无益,于人无损。”吴承恩摇头道。

这回连程宰都好奇了。因为他刚才自己摸摸想了想,应对之策与姜百里的也基本差不多。

“若是要叫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倒是很简单:应他一声,抬他一把。”

吴承恩口吻清新,语调和缓,齿间却流淌出细细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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