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之世,商业繁盛,崇尚节俭的风气早已被奢靡风尚所取代。太和虽不比江南富庶之地,但也富豪云集,俱相以豪奢为胜。以前太和的公款宴会,只是“果五色、肴五品而已”,只有高官莅临,或是贵客上门,才添“虾蟹蚬蛤三四物”,但如此宴会一年不过一二次。
时至今日,寻常宴会的菜品数目不仅翻了一倍,而且一定要“水陆毕陈”,还要寻觅远方珍品,方能宾主尽欢,不落人口实。
赵士宽和罗元庆远道而来,李廷栋自然不能怠慢了客人,特意交代吴为将宴会的规格提高一些,但看到这满桌子的碗碟,李廷栋也不禁大吃一惊。
首先是各色干果五碟,分别是松子、桂圆、莲子、榧子、枣干。然后是蜜饯五碟,分别是雕花姜、雕花金桔、蜜冬瓜儿鱼、木瓜大段儿、木瓜方花儿,接下来就是肉脯五碟,分别是肉线条儿、奶房、酒醋肉,肉瓜齑,火腿片。这十五个小碟不过是开胃菜,接下来才是正菜。
正菜是八个,第一道是鸳鸯五珍烩,此菜以两只雌雄乳鸽为主材,辅以红胡萝卜、白萝卜、莴笋、口蘑、草菇等五种素菜,食材虽然不甚名贵,但却费时费力,是道工夫菜。
首先将乳鸽开腔取出内脏,将鸽蛋、党参、附片、糖同装入盆中,加清汤适量,置锅中隔水蒸半个时辰,再将胡萝卜、白萝卜、莴笋分别削成相同大小的圆球,同口蘑、草菇等五种圆球放在盆里加米酒葱段、姜片、盐用旺火蒸至半熟,装盘后再浇上用老母鸡、火腿、瑶柱、排骨、鲍鱼熬制的高汤,回蒸笼内以大火蒸制一炷香的功夫即可出锅。
双鸽同盆形似鸳鸯,再加上五种吸收了高汤精华的圆球,观之造型别致,颜色鲜艳、品之味道清香,齿间回味无穷。此菜原是大宋宫廷御宴上的一道珍品,大宋灭亡后菜谱流落民间。
大明立国之处,以节俭治天下,除却皇亲勋贵等豪门可一品滋味外,普通人只闻其名未尝其味。但自隆庆开关以来,大明商贸繁荣,世人以奢侈为荣,此菜居然成了一道平常菜。有了此菜打头阵,接下来的菜反倒寻常许多,蟹粉狮子头、葫芦八宝鸭、酒糟鹅掌、炝虎尾,清蒸大闸蟹、文思豆腐羹,当然身在淮河边上,自然也少不了一条淮王鱼,最后是一坛二十年的女儿红。
李廷栋交代不过是将宴会的规格提高一点,但看到眼前的场景实在是超出自己的意外,这顿宴席就是放在五百年后的华夏,也够奢侈的了。
李廷栋看了一眼身旁的两人,赵士宽和罗元庆的神色正常,丝毫不觉得如此菜品有何不妥,也许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宴会而已,正等着李廷栋这个东道主下筷子。可李廷栋看着这满桌子的锦绣,一时间倒还真是感慨万千。大明百姓被各类苛捐杂税压的喘不过气来,卖儿活命已经见怪不怪,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也时有发生。一想到这里,李廷栋如何能下的去筷子吃这顿丰盛的大餐。
李廷栋作为一个小小县令,一顿便饭竟然如此奢侈,那大明两京十三省,此时此刻又有多少个宴会在举行呢?一年下来,光流进官员肚子内的银子就不知有多少,若再加上各级官员的贪污,那这银子就海了去了,怪不得大明朝是税越征越高,朝廷反倒越征越穷了。
“峥”的一声弦鸣,将李廷栋的心思拉了回来,原来今日宴会不光有美味佳肴,还有琴音作伴。琴声幽幽,从主座后面的屏风后面传来,在座的众人知道,今日的宴会算是正式开始了,李廷栋也不得不收拾起自己的心事,好好陪两位贵客吃一顿,至于心事只能是饭后再说。
赵士宽和罗元庆远道而来,李廷栋与他们没有深交,宴会一开始尚有几分生疏气息,可三杯两杯浓酒下肚,几人便熟络起来,俗话说酒为话之媒,酒喝到位了,这话语自然多了起来,在座的都是官场中人,所聊所想也都是官场中事。
“诸君可知闯贼势大,已经连续攻陷陈州、灵宝、集宛等重镇,洛阳已经被围多日,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洛阳一破,接下来闯贼说不定就是围攻荥阳,估计河南的百姓很快就会南逃,咱们这很可能会人满为患,几位大人需早做准备啊。”酒过三巡,罗元庆已经是满脸红晕,只是酒席上的谈话自己一直插不上嘴,罗元庆本就是健谈之人,如何肯做酒桌上的闷葫芦。
“罗大人你喝多了吧?前几日的塘报还在说洪总督剿匪得力,闯贼四散而逃,怎么到你这成了闯贼连克重镇?”赵士宽放下酒杯不解的问道。
“赵大人有所不知啊,洪总督这段时间一直在陕西一带剿匪确实得力,斩获也颇丰,正所谓老虎一出群狼溃散,闯贼慑于洪总督的虎威纷纷东逃,河南地势平坦一马平川,闯贼来去如风,河南官兵是防不胜防,顾此失彼难免被攻破城池,如今洛阳已经被围十余日了。”罗元庆见赵士宽不信自己,立即放下酒杯解释道。
“那为何塘报上未有注明呢?”赵士宽依旧半信半疑道。
一旁的李廷栋心中依然是泛起了阵阵波澜,历史不会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改变,正在思量着接下来该如何谋划时,一旁的吴为解释道:“洪总督在陕西剿匪得力,斩获颇丰,溃兵四散,当今圣上已经多次下旨嘉奖,如果河南的官员此时上奏朝廷说被洪总督打散的闯贼在自己的辖区内大肆劫掠,攻城拔寨,恐怕就算他逃过了闯贼的屠刀,也逃不过朝廷的尚方宝剑啊。”
吴为对人心的把握永远是如此的精准,一席话让在座的众人恍然大悟,特别是一旁的赵士宽,经过吴为的点拨,赵士宽方才发现拖延乃是最好的解决办法,闯贼来去如风,不会在一地久留,等闯贼自行退去后侥幸活下来的官员上报朝廷说闯贼来袭,自己率领官兵浴血奋战击退来犯之敌,如果朝廷不细究说不定能安然度过这一劫。
有些厚颜无耻的官员,花点银子好好打点一番,说不定能得个朝廷的嘉奖。至于辖区内被闯贼祸害的百姓,自然不在考虑之内,怪只怪他们命不好生错了地方。
“吴师爷所言不差,还是你们读书人脑子好使。”罗元庆一听吴为的解释,立即双手一拍赞叹道。
“闯贼已然近在咫尺,如果闯贼南下我等该如何自处?”李廷栋见赵士宽和罗元庆虽然对闯贼之事有所忌惮,但言语间丝毫没有半分焦急,只是把此事作为官场谈资而已,仿佛看戏一般,从来没有想过这河南的闯贼有朝一日会打到自己家门口。
赵士宽和罗元庆听完一愣,尔后纷纷哈哈大笑起来,罗元庆笑完解释道:“李大人无需担忧,自崇祯元年起,这闯贼就闹的凶了,可闹来闹去也是在陕西、山西、河南几个地方闹腾,只是咱们靠近河南,河南一闹腾灾民就南下,咱们只需做好灾民的安置工作就行,这灾民一多就容易闹事,到时候李大人需要帮忙,没的说只要你李大人发句话,我老罗亲自带人过来。”
“这一点罗大人倒是说的没错,闯贼这些年闹腾的厉害,可从来没有攻破荥阳,荥阳不破闯贼断不敢南下,只是荥阳乃是天下雄城,城防坚固,再加上城内的储粮可让军民坚持数年之久。闯贼流民而已,没有攻城器械,还未等他攻破荥阳城的大门,洪总督就已经杀过来了,断无南下之可能。只是闯贼在河南劫掠,河南百姓纷纷难逃,太和乃凤阳门户,李大人,你这里是灾民入境的第一站,压力可不小哦。”赵士宽在一旁提醒道。
“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领兵打仗我是外行,可我知道有备无患方是万全之策,要不然来日南下的不是灾民还有闯贼的大军,那咱们不光头上的乌纱难保,恐怕头上的脑袋都成问题哦。”
“李大人的想法倒与尹大人有些类似,前段时日尹大人还专门去凤阳找知府大人聊过。”赵士宽见李廷栋如此认真,脑袋里立即想起以前颍州知州尹梦鳌的日常言语。
“尹大人?乃是颍州知州尹大人吗?”李廷栋惊讶的问道。
“正是,尹大人担心闯贼余孽南逃为祸颍州,前段时日特意去凤阳找知府颜大人商量,是否请示兵部让颍州卫派兵到颍州各地驻防,以防闯贼余孽为祸百姓。”赵士宽想了想后回答道。
“赵大人,我颍州卫并未接到此命令啊。”一旁的罗元庆疑惑道。
“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尹大人去了可颜大人并未同意,两人可以说是不欢而散。”赵士宽说完干了杯中之酒。
李廷栋忽然想了起来,当日自己上任拜会凤阳知府颜容喧时,隐约在门外听到颜容喧与人争吵,谈论的正是派遣驻军之事。
凤阳知府颜容暄与凤阳镇守太监杨泽势不两立,崇祯皇帝对于太监权力的约束比他前几任可厉害的多,名义上崇祯皇帝取消了太监的监军之责,但军队多年来一直在太监们的监视之下,太监在军中的话语权依旧不容小觑。
一旦颜容暄同意军队进入城池布防,那杨泽可以名正言顺的插手地方上的事务,这让颜容暄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
李廷栋想通了此事的关键,也终于知道颜容暄为何不会同意尹梦鳌的建议了,无关乎民生、忠义,只是利益之争罢了。
“其实我倒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赵大人回去后可以向尹大人建议一下。”李廷栋想了想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