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赤金色的光芒安静地落在玻璃窗上。
放学铃已经响过一遍,广播的音乐早已听得烂熟,远远俯瞰校园是一整片银灰缀绿,来往晃动的人影微缩成移动的彩色小点。
皇甫洪卓独自回了寝室里,走进卫生间,看了一眼自己被妆容覆盖的脸,默然垂下眼,从一旁拿了卸妆水。
等到细细擦干脸上滴落的水珠,才抬眼看着镜中的自己。
肌肤白皙干净,是十几岁的年轻模样,如若不是纵横交错爬满了整张脸的疤痕,她也应当很好看。
它们如同丑陋的蜈蚣一般盘亘在她的肌肤上,刺目得有些恐怖。睁大的眼里黑漆漆瞳仁无光,周围寂静无声,她安静地和镜中的女孩对视。
原本以为记忆会被时间冲淡,但每一天每一天,她看到这张脸,就会不断被迫温习那时候惨烈的痛楚。
她砸过镜子,换掉了房间里所有能够照出脸的物件,可是当午夜梦回,她惊醒之后盯着茫然雪白的天花板,战战兢兢的触摸那些疤痕。
它们还在隐隐作痛,不肯罢休的提醒着自己的存在。
皇甫洪卓瞳孔一缩,陡然绽出凶光来。
数年前。
“我们来比赛跑步!”
满脸写着兴奋的小女孩拉住皇甫洪卓的手,看也没看她脸上的表情,就硬拽着她到了一条水泥缝线上:
“就从这里开始吧!”
尚小的皇甫洪卓扭过头,有些闷闷不乐。
杜若邻总是喜欢拉着她比这个比那个,每一次自己还比不过,只能看着杜若邻获胜之后开心的大笑炫耀。
“开始——跑!”
皇甫洪卓使尽力气,还是比杜若邻慢了一步,果然,杜若邻高兴得在她身边跳来跳去,毕竟是小孩子,得意之色毫不掩饰。
如果不是因为那场比赛,也不会有后来的那一次车祸。
她冲出去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找回杜若邻的猫,只是单纯不甘心回回输给杜若邻,想着这一次,她能够抢在杜若邻前头。
尖锐的汽笛声之后,她还没来得及抬头,铺天盖地的痛楚就将她牢牢缠住。等到醒来的时候,她的脸上缠满了纱布。
再往后,她怔怔看着镜子里那张疤痕斑驳的脸。
就和现在一样。
“有人回来了?”黄海音的声音从门外进来,“是你啊,你在干嘛?”
皇甫洪卓下意识回头,一看到那张脸,黄海音猛地瞪大眼睛!
“啊!!”
黄海音惊恐地后退了两步,死死盯着她的脸,满面被恐惧占满,却又吓得连挪开视线都做不到了。
她的反应宛如一根尖利的刺,发狠一般深深扎进皇甫洪卓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腔。
“你是害怕我这个样子?”
皇甫洪卓唇角微勾,但漆黑无光的眼里却覆满了阴谋毒辣,蛰伏在暗处的毒蛇重新吐出了猩红的信子。
黄海音张了张嘴,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断后退,皇甫一步步逼近她:
“你知道吗?我最讨厌别人看到我真实的样子。”
黄海音的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女孩越来越近……
半个小时后。
皇甫洪卓面无表情的掩上宿舍门,一步一步走了出来,直到楼梯口下去。
与此同时,在宿舍楼另一侧的楼梯口,有两个女生有说有笑的结伴上来,推开宿舍门——
尖锐的尖叫划破了走廊里的寂静,两个女生互相拉扯着腿软地瘫在地上,哆哆嗦嗦看着眼前的场景。
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很快响彻校园,医生将手放在黄海音脖颈的脉搏上,已经没有生命迹象。
学校里死了一个人,自然成了爆炸性的大新闻,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讨论黄海音上吊自杀的原因,尸体被抬走的时候虽然拉了警戒线,但是仍有不少学生围着线看热闹。
朱晨恰巧在附近,闻声便过来看了一眼。
黄海音双眼涣散,皮肤苍白,被放在担架上时脑袋也被震颤的左右摇晃。
上吊自杀……朱晨的目光落在她脖颈上,猛然顿住。
那里确实是有绳索的勒痕,但如果是上吊自杀,勒痕应该要在下巴和颈部的交接,但是她脖子上的勒痕却是在颈部中央,况且绳索方向看上去是平的。
隔着一段距离,朱晨也看不真切,只是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藏在人群中的毒蛇,也注意到了他微妙的变化。
皇甫洪卓若有所思地看着朱晨的侧脸。
他发现了什么吧。
既然如此,就不能怪我保全自己了。
你也跟着黄海音,去死吧。
……
渐渐入夜。
白日里的喧闹慢慢归于寂静,医院的高墙之内,只剩下亮起的灯光,和在走廊里穿着白大褂来去匆匆的医生护士。
杜若邻百无聊赖的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她这样被祁修哥哥看着休养,没有去读书已经快一个月了,除了睡觉和玩手机,什么也做不了。
已经快无聊死,她甚至开始怀念从前很是讨厌的学习和作业。
窗外却突然有一阵小小的吵闹,杜若邻拨弄了一下手边的手机,祁修的电话打了过来。
杜若邻接起了电话。祁修哥哥的声音从那头传过来:
“今天是圣诞节。你要是无聊,可以打开窗户看看外面。”
外面?外面有什么?
杜若邻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去把窗户打开,下一秒,祁修就从窗台底下站起来,恍然吓了杜若邻一跳。
有些愣愣看着眼前人的装扮,杜若邻瞪大了眼睛。
祁修穿着一身圣诞老公公的红衣服,带着一大包礼物,就着窗台往病房里爬。
“你……”
杜若邻一时之间都有些说不出话了,祁修给自己的印象一直都是气质冷贵的温润公子,他似乎永远都温柔优雅,不会做任何荒诞滑稽的事情。
可现在他只是为了逗自己开心,把自己弄得这么搞笑。
眼里有酸胀的热意,她的情绪澎湃地撞击在礁石上,稍一用力,就要落下泪来。杜若邻赶紧吸了吸鼻子,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不该哭。
祁修进了病房,哗啦啦把那一堆礼物都倒出来,个一个的拆开放在她面前。
每一样都是她喜欢的。
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怎么样?这个圣诞节开心吗?”
祁修微微喘气,抬起眼睛看着杜若邻,眼里满是期待的亮光。
杜若邻愣了愣,粲然一笑:
“还差一样东西呢!”
“什么——”
祁修话还没说完,就被杜若邻拉着手腕跑出去。
一路上祁修惹眼的圣诞服装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一开始祁修还有些尴尬的迈不动步伐,任由杜若邻拉扯着自己。
“跑快点呀!”
杜若邻回过头来,语气略带不满,但更多的竟是撒娇意味。明晃晃的笑容挂满尚带青涩的脸,熠熠生光,祁修看见她的眼里盛着自己的影子。
不知道是不是被杜若邻纯粹烂漫的笑容感染,又或者是贪婪地想要多索求一点她的注视,她的生机朝气和温暖,好像只要抱住这颗他的太阳,就能驱散环绕在自己身边浓厚阴郁的黑雾。
每次看见这样明媚光亮的她,像炙热遥远触手不可得的太阳,永恒且近乎神祗一样,令他几乎想要虔诚地朝拜了。
他残破心境里最后剩下的美好和温柔,都被她占有。
祁修迈开脚步,情不自禁跟着她一同在夜灯璀璨的街景里竭力奔跑。呼啸的风从两人耳边身边穿行而过,祁修的目光落在她牵着自己的手上。
那里传来一点她的温度,让他浑身的冷意,都变成了有些酥软的暖。
两人打了车,看着周围熟悉的路线,祁修目光闪烁了一下:“我这是要去……”
“到了就知道了。”
杜若邻狡黠的眨了眨眼。
等到杜若邻拉着祁修的手停下来,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祁修怔怔了半晌,才吐出几个苍白的字:
“这里是……”
“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还记得吗祁修哥哥?”杜若邻兴奋地叹了口气,“那时候我们就在这里一起看星星。”
杜若邻看着漫天缀落的星辰,唇角笑容盎然,不知道是她眼里的星星映在了天空上,还是星河也愿意住在她的眼里。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还是头一次见到眼前女孩露出这样灿烂的笑容。
他对她的笑熟悉而留恋,只是太久没有看见,久到他几乎要以为杜若邻不会再笑了。
他食髓知味,近乎上瘾中毒一样想要再多看看,多抱住一点这样的温暖时刻。
他想要他的太阳永远无忧无虑,开开心心。
“你……”祁修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秋日里落下枝头的枯叶,“真的很在乎宋利圣吗?”
一提到这个名字,杜若邻唇角的笑容止住。
她看了祁修一眼,两人这样静静对视着,良久没有声音。过了半晌,杜若邻才收回目光,盯着自己晃动的脚尖。
“嗯。”
有些沉闷,但是却笃定的回应。
她点了点头。
祁修只觉得心底冒出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有些痛,凉气从外面疯狂涌进来。
是这样啊。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的,这是一直要自己固执的认为,只有让她远离宋利圣,才会让杜若邻不会难过。
也是时候面对残酷的现实。
他从来不是上帝的宠儿,而是被神祗抛弃的信徒。
祁修看着女孩的侧脸,纵然心中沉痛悲凉万分,但还是下了一个对自己残忍无比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