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这个字眼,让人听起来总觉得莫名的温暖。
裴珩之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父母在时,他的年岁还小,其实很多小时候发生的事情,都一点一滴从他的记忆中淡去了。
他只记得满目的鲜红。
到处都是血。
族人惨死的模样,曾经日日在他的眼前浮现,让他分不清白天黑夜,只能抱着自己小小的身子,缩在墙角,甚至连觉都不敢睡。
梦里都是那些人的惨叫声。
“少主!快跑!”
“被他抓到,咱们就死定了!”
于是小小的裴珩之不停的跑,不停的跑,身边牵着他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跟随在他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少。
可他必须一直跑,不能停。
后来,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农家的院子藏了起来,但是还是被发现了。
当哑婆牵着他的手,亲自将他送给温令遮的时候,其实他的心里除了害怕之外,还有一丝庆幸。
算了。
就这样吧。
已经死了太多人,那些人为了保护他而死。
如果他死了,或许杀戮就停止了。
所以裴珩之没有哭,也没有闹,就这样静静地走到了温令遮的面前。
他拿着长剑,剑刃和雪白的衣袍之上,全部被鲜血染红,那种刺目的鲜红,差点让他无法呼吸。
他的脚步僵在原地,他能感受到温令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也闭上了眼睛。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落在身上,他闭着眼,却感受到温令遮的指骨捏在他的肩膀之上。
半晌,温令遮冷笑了声:“呵,没想到一个半妖之身,竟然是一块炼制炉鼎的好材料。”
当时裴珩之并不明白‘炼制炉鼎的好材料’几个字代表了什么。
但他知道温令遮没有杀他,并试图抹去了他的记忆。
裴珩之失去了意识,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就被温令遮带回了天玄宗,据说他昏睡了三天三夜。
之后的几年,裴珩之的记忆确实如温令遮料想的那般,模模糊糊的,虽然脑海里面总是飘出一些血色的画面,但他不知道哪些画面代表着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因为偷偷进去藏书阁被其他的弟子发现,他们把他带到后山的僻静处,对他又打又骂,还口口声声叫着他‘小畜生’。
“一个小畜生也妄想进入藏书阁?”
“半妖卑贱,你就该给我们所有人端屎端尿,做最下等的活计,要是敢脏了藏书阁的一块砖,我们把你的手剁了!”
裴珩之被打的半死不活,被人丢在僻静无人经过的杂草间。
他一度以为自己要死在那个夜晚。
但是强烈的求生欲望,迫使他爬起来,然后跛着脚,在黑夜中一颠一颠的朝着斋堂而去。
他本身就是半妖之身,难以修炼。
温令遮将他丢在天玄宗里,却从未管过他一天,其他的弟子对他也是非打即骂,没人想过用心的教他本事。
他只能靠去藏,自己一点一点的摸索。
那日偷书不成,带着一身伤,他还得去斋堂偷袭吃食。
因为他的体质与其他弟子不同,若是不吃东西,怕是得饿死在这里。
也就是那晚,他遇到了同样跑到斋堂偷吃的南霜。
南霜的大名,裴珩之是熟悉的。
经常欺负他的人里面,总有人跟在南霜身后狗腿般的喊她老大。
小小年纪,任性又刁蛮。
但不得不说,当时的南霜虽然惹人讨厌,但又是所有弟子羡慕嫉妒的对象。
宗门内的弟子大多都是微寒出身,很多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只能依靠自身修炼,留在天玄宗。
人在屋檐下,事事都得小心谨慎。
那夜,裴珩之听见门外的动静之后,便下意识的躲了起来。
他听见南霜的哭声,才知道今天是她娘亲的祭日,她因为在祠堂呆的时间太久,错过了吃饭的时间。
可能是因为太多伤感,所以就连吃东西的时候,都是呜呜咽咽的。
南霜的哭声从不会掩饰,向来都是肆无忌惮的哭出来,格外的响亮。
她一边打嗝,一边说道:“娘亲,呜呜呜……爹爹打我手板,打……了我五下……呜呜呜嗝,我就是学得慢嘛呜呜……他就打我!你要是在地下住着无聊,不如你就把爹爹带走吧,呜呜呜。”
裴珩之听得入迷,没忍住笑出了声。
南霜就是这个时候发现了他的存在。
裴珩之因为受伤,身体虚弱,所以露出了妖相,仅此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南霜瞬间就认出了裴珩之。
她眼里含着恨意,哭喊着说:“还我娘亲!都是你们这些妖物作祟!把我娘亲还给我!”
那晚,裴珩之的尾巴都差点被她给剁了。
但裴珩之那次竟然没有生气也没有怪罪。
听说她娘亲生产的时候,曾经遇到妖类攻击,受了重伤,生下她之后不久,就一命呜呼了。
裴珩之想起了自己的娘亲。
但是长大之后,裴珩之其实很少回忆起他的父母。
他们的模样,也在他的记忆中模糊了很多,只是依稀记得,他的母亲是个温柔似水的女人,总是温温柔柔的对着他笑。
而他的父亲是个暴脾气,常常一言不合,就气得跳脚,嘴里还会止不住的埋怨和嘟囔。
但娘亲从来不会恼,还会温柔笑着,等到父亲发完脾气之后,再去温声哄着。
人们都说,父亲并不喜欢母亲。
父亲的心上人,是赤幽水镜的圣女,他们年少相识,青梅竹马,也算的上是门当户对的一双璧人。
而母亲只不过是赤幽圣女身旁的一个卑贱女婢,定然是用了下作手段,爬上了魔尊的床,又魅惑魔尊,生下了他。
可是裴珩之也曾见过,因为母亲的一句话,父亲踏过万山万河,奔波数月,为她从极远的漠北,采来了一枝永生花。
所谓的永生花,不过是颗草而已,遇水就能活,算不上什么稀罕东西。
但当时父亲看母亲的眼神,裴珩之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这都不算爱,世间还有能让他相信的东西吗?
裴珩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曾经他也是被爱包围着的人,如今也是。
只是身旁的人换成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