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是道光十九年腊月,西历却是1840年1月,易知足说的是西历,林则徐却是以农历为准,听的佛广铁路明年就能完工,他心里不由一动,虽然佛广铁路是道光关注的,但相比起与英吉利的战事,孰轻孰重,却是一目了然,再则,佛广铁路缓个一年半载,也无关紧要。
对于铁路,林则徐了解的并不多,但他听邓廷桢提及过,铁路造价昂贵,佛山到广州这一段不过百里的铁路就要三四百万两银子,眼下与英吉利开战在即,要的是银子,若是能将铁路修建暂缓一缓,这笔银子腾挪过来就能宽绰不少。
略微沉吟,他才试探道:“佛广铁路能否暂缓一缓?”
缓一缓?易知足不假思索的摇了摇头,佛广铁路,他原本计划在1840年夏天,赶在战争爆发之前完工,怕的就是战争爆发,朝廷变卦掣肘,佛广铁路半途而废,为此,他不惜决定所有的铁轨全部从花旗国进口。
不过,现实很残酷,美利坚的风帆商船虽然不少,但适宜运输铁轨的却极少,根本没办法大量越洋运输铁轨来广州,为此,伊利铁路公司只能运机器过来,在广州建厂制造铁轨,进度自然就慢了下来,如今,易知足本就嫌铁路修建进度太慢,哪里还肯再缓一缓?
见易知足毫不迟疑的摇头拒绝,林则徐大为不解的道:“事有轻急缓重,知足难道掂量不清?”
“不瞒大人。”易知足直言说道:“在下窃以为,当前没有任何事比佛广铁路的修建更急更重。”
林则徐微微一怔,抚了抚颌下长须,才道:“朝廷素来最重军功......。”
“在下修建佛广铁路不是为了向朝廷邀功。”易知足缓声说道:“在在下眼里,铁路修建远比一两场战争的输赢更重要。”
“哦?”林则徐哂笑道:“知足有何高见?本部堂洗耳恭听。”
略微沉吟。易知足才缓声道:“眼下,广州急需火炮,咱们就以火炮为例来说说。英吉利火炮,尤其是铁炮。比咱们大清的火炮好的不是一星半点,为什么?一是铸炮的铁材比咱们的好,二是铸炮的工艺比咱们好。
先说铁材,英吉利生产的铁,不论是铸铁还是熟铁,都比咱们的好,不仅是因为他们的铁矿石比咱们好,他们的炼铁技术也比咱们好。焦煤高炉炼铁,蒸汽机鼓风技术的出现,极大的促进了英吉利炼铁行业的高速发展,不仅提高了铁的质量,也提高了铁的产量。
初步估计,英吉利如今一年的铁产量至少有二百万吨以上,咱们大清能产几万吨?最直观的体现莫过于价格,在英吉利,一吨铁的价格约莫在八十银元,大清是多少?一百四十银元。质量还没英吉利的好。
再说铸炮技术,大清几百年来一直是泥模铸炮,如今还是沿用泥模铸炮。而英吉利早在四五十年前就已经开始采用砂型铸炮,他们的火炮是先铸成实心炮,削切掉表面的疏松层,然后利用膛孔机器钻出炮膛,再用削切车床膛刮修正炮膛。
这就是为什么英吉利火炮不论是炮身还是炮膛都光滑无比,且不怕炸膛的原因,因为是机器铸炮,英吉利火炮规格统一,同口径火炮都是同一标准。各种数据都高度统一,误差极小。不象咱们大清铸造的火炮,口径误差大。每门火炮都必须装备专用的炮弹。”
林则徐在虎门呆了大半年,可没少巡视虎门各个炮台,对于西洋火炮的优点,他自然是一清二楚,但对于西洋铸炮技术,他还是头次听闻,听的是津津有味。
说到这里,易知足停顿了一下,这才接着道:“英吉利的这种铸炮技术完全是建立在机器作业的基础之上的,而机器的广泛运用,又是建立在雄厚的工业基础之上的,要发展基础工业,有一个瓶颈需要突破,那就是交通运输。
火车铁路的出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是陆地运输必不可少的,也是发展工业必不可缺的,大清的工业发展已经落后西洋近百年,再缓一缓,可就连奋起直追的机会都没有了。”
说着,他轻叹道:“工业落后,就意味着处处落后,经济科技军事文化,尤其是军事,最为直观,这次与英吉利发生冲突,部堂大人想必深有体会。”
林则徐微微点了点头,英吉利的战船火炮确实不是广东水师的战船火炮能够相提并论的,他如今是想买西洋的火炮都买不到,他是真没料想到发展铁路的意义如此之大,想了想,他才道:“知足在《铁路兴国十八条》中似乎没有提及这点?”
易知足听的一笑,“这番话林部堂听的懂,朝廷衮衮诸公有谁听的明白?瞧瞧朝廷对外商的态度,还在以****上国自居,可实际上英吉利早已没将大清放在眼里,否则义律区区一个驻华商务总监,芝麻大的官儿,也敢如此放肆狂悖。”
这话不无道理,英吉利但凡对大清稍有敬畏之心,义律岂敢如此放肆?稍稍沉吟,林则徐才道:“听闻元奇大力引进花旗国的机器设备和技术工匠,如今可能仿造西洋的火器?”
易知足笑了笑,道:“部堂大人说笑了不是,花旗国岂会将制造火器的机器设备卖给咱们?对于这些技术,不论是英吉利还是花旗国,都会进行技术封锁,轻易不会外泄,如今元奇引进的机器设备是缫丝、榨糖、、铸币、印刷、造纸、面粉加工之类的民生一类的机器设备,元奇想购买纺纱、织布的机器设备,花旗商都不卖,怕咱们他们竞争。”
林则徐看着他道:“可本部堂听闻元奇成立了水师弹药局,从西洋购买机器生产西洋火药?”
“确有此事。”易知足道:“那是因为咱们的火药与西洋的差别并不大,而且火药的消耗量很大,不可能从西洋购买。”顿了顿。他以揶揄的口吻说道:“花旗商岂会做亏本生意?卖给咱们制作火药的机器设备不过是给咱们一点甜头,他们巴不得大清断绝与英吉利的贸易关系,也乐于见到大清与英吉利开战。打的两败俱伤,他们好从中得利。”
“谁都乐意坐山观虎斗。”林则徐说着长叹了一声。这才掏出怀表看了看,随即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了.....。”
易知足连忙跟着起身道:“部堂大人,在下与花旗商约好前去黄埔洽谈商船价格,行商公所着元奇二掌柜前去,二十万捐输已经准备好现银。”
林则徐颌首道:“成,这事知足须得抓紧。”
易知足笑了笑,道:“部堂大人能否派几个官员或是翻译,参加与花旗商洽谈船价?”
“何必多此一举?”林则徐含笑道。说着,转身就出了房间,官员不懂夷文,去了是摆设,翻译——他身边的翻译不是十三行举荐的,就是元奇义学的学生,参加洽谈又能起什么作用?他乐的大方一点。
黄埔港——广州一口通商,指定外商船只停泊的唯一港口。
这里在海贸旺季之时,其繁华热闹丝毫不亚于西关,不过。如今是淡季,港口里只停泊着二十多艘花旗商船,由于英吉利宣布限期封锁海口。黄埔的气氛也显的有几分紧张,大大小小的驳船满载着各种各样的货物进进出出,一片忙碌,村子里的税馆、夷务所、买办馆亦跟着一片忙碌。
大大小小的酒馆里,满是花旗商船上的船员水手,一边喝酒一边相互打探着消息,不是关心英吉利人的动静,而是打探清国官员招募船员水手的消息,清国水师要购买商船改装成战舰。并且招募人员的消息一大早就在黄埔船开了,当然。他们感兴趣的是高价招聘。
港口码头,一艘快船缓缓靠上码头。不等船搭好跳板,易知足就一个箭步跨上了岸,他一露面,一大帮花旗商船主就纷纷迎了上来,长州造船厂的一帮中外混杂的工匠也跟着迎了上来,一片乱糟糟的见礼问候,易知足笑着扬了扬手,用英文朗声道:“诸位,商船的评估,我特意请了长州造船厂经验丰富的中外工匠一同评估,船主不得上船干预评估,谢谢大家配合。”
说完,他将造船厂的两个主管叫到一边,交代了一下评估的内容,便甩手进了黄埔村,熟门熟路的进了黄埔村最大的一家酒馆——亨利酒馆。
酒馆里人满为患闹哄哄,船员水手们嗓门本来就大,喝了点酒,说话声音自然更大,易知足扫了里面情形一眼,径直在柜台前坐下道:“一杯白兰地,谢谢。”
酒保是个白人小伙,见他说的一口流利的英文,有些诧异,一边倒酒一边搭讪着道:“先生是广州人?”
易知足笑了笑,没理会他,摸出一块大洋道:“不用找了。”呷了一小口酒,他随即端着酒杯在酒馆里逛了一圈,听的他们谈论的话题大多都是买船和招募,登时就明白消息已经传开了
顺带着旁敲侧击了解一番他们的工钱之后,易知足才转回柜台,一口将杯子里的酒喝了,对酒保道:“我是元奇大掌柜——易知足,告诉这里的船员水手们,广东水师出十二块大洋—个月招募外国船员水手,愿意的,十日之内前往长州造船厂报名。”
“元奇的易先生?”酒保一脸的惊喜,在黄埔港做生意的,谁没听闻过易知足的大名?
易知足笑着点了点头道:“稍后,我会让人在码头张贴一张告示。”说完便快步出了酒馆。
“嗨——先生们!”酒保高声吆喝道:“方才那位年轻的东方人,就是元奇的易先生,他让我转告你们,广东水师出十二块银元的月薪招聘你们。”
一众船员水手登时就涌向柜台,一片乱糟糟的打听具体的情况,还有人冲出酒馆意图寻找易知足,不过,街上人来人往,哪里还分辩的出。
在黄埔呆到黄昏,易知足才乘快船离开,不过没回西关,而是去了花地——榕青园。
听闻丫鬟禀报易知足来了,苏梦蝶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打她三点会的身份被揭穿之后,那个死没良心的已经有大半年没来过榕青园了,她连忙问道:“没看错?”
丫鬟黛青连忙道:““乐公子的快船,下面人怎会看错?”
“快帮我看看,要不要补妆?。”苏梦蝶登时有些慌乱,起身照了照镜子,又道:“那冤家喜欢白色的,快去将那件白裘短袄拿来......。”
黛青抿嘴笑道:“小姐,来不及了,船都快到码头了。”
“快,叫上白雪和凌璇,一起去码头。”
快船在码头靠岸,易知足走出船舱便见几盏灯笼迎了上来,不由的露出一丝微笑,跨上码头,苏梦蝶一行齐齐蹲身道:“奴家见过乐公子。”
易知足上前虚扶了一把,又看向诸女,道:“都免礼。”
白雪和凌璇两女一脸欢喜的从丫鬟手中接过灯笼,道:“奴婢为乐公子掌灯。”
“别闹这些虚礼。”易知足微笑着道:“还没吃饭,整几个那手菜来。”
听的这话,凌璇连忙笑道:“乐公子稍坐,奴婢这就下厨。”三女中,就数她的厨艺最好,做的一手清鲜秀雅的江南菜,易知足颇有好评。
进的后院,待的丫鬟送上茶水点心退下之后,苏梦蝶才道:“听闻三郎买下了十八甫的磊园。”
易知足拈了块点心,道:“你消息倒灵通,昨日才买下。”
“三郎买下磊园,怕是广州都传遍了。”苏梦蝶说着一笑,“三郎不如将白雪和凌璇接去磊园吧,她二人只是奴家买来的,并非三点会中人。”
听的这话,易知足心里一动,白雪和凌璇他都已经收了房,接进磊园,倒也没什么,咽了点心,他才道:“她二人都去了磊园,你就不怕我不来榕青园了?”
“奴家还真没考虑到这点。”苏梦蝶娇声笑道:“三郎不来,奴家就不会去磊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