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倪思元如此问,易知足不由的一笑,担心元奇树大招风,这说明钱业公所里有不少钱庄东家掌柜倾向于入股元奇,却因为对元奇不了解而心中犹豫,笑了笑,他才语气轻松的道:“静安兄或许应该先问问,广东的地方大吏以及朝廷为什么会允许元奇发展到如此规模?”
听的这话,倪思元略微楞了下,确实,元奇创建于道光十七年,两广总督、广东巡抚这四五年时间更换频迭,朝廷对此也不可能没有耳闻,为何都默许或者是说坐视元奇一步步坐大?
略微顿了顿,易知足才缓声道:“自白莲教川楚做乱以来,朝廷财力便每况愈下,当今御极登基,西北连续用兵不说,自然灾害也是频繁不断,朝廷岁入乃是定数,接连用兵赈灾,朝廷多年来积攒的家底早已消耗一空,如今可说是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说到这里,他看了倪思元一眼,接着道:“广州是大清对外一口通商之地,朝廷素来重视,元奇垄断广东一省钱业,开办机器制造厂,造船厂,机器缫丝厂、机器榨糖厂,大规模开采矿山,修建铁路,可说是轰动朝野,朝廷和地方官府为何会听之任之?
原因很简单,元奇为朝廷和地方官府提供了大额的税银,而尤其重要的是,元奇为朝廷开辟了一条财路,一条足以让朝廷摆脱财政窘困的财路。
早在元奇垄断广州一地钱业之时,我就假当时的两广总督邓部堂之手上书朝廷,阐述元奇垄断一省钱业的种种益处,换句话说,元奇垄断广东一省的钱业,是朝廷默许的。”
听到这里,倪思元心里一紧,元奇向两江扩张,也是朝廷默许的?否则易知足岂会一上任就让元奇上海分行公开挂牌?再说,朝廷既能默许元奇垄断广东钱业,为何就不会默许元奇垄断两江的钱业?
“广州上海贸易往来频繁,静安兄应该看过广州的《西关日报》吧?”易知足说着伸手请茶,自个端起茶盅呷了几口,倪思元连忙道:“《西关日报》不同于寻常地方小报,刊载的内容颇为新奇,在下倒是断断续续看过几期。”
易知足点了点头,道:“近段时间,《西关日报》主要报道的两件事,一是佛广铁路通车,一是朝廷发行国债。早在元奇一统广东钱业之时,我就先后上书《铁路兴国十八条》和《国债论》,建言朝廷兴修铁路,发行国债。前几日才通车的佛广铁路,是元奇奉旨修建的,以便于朝廷考察。”
上海虽说商贸兴盛,但毕竟只是一个县城,又非是交通要津,鲜少有官员前来,倪思元身处上海对于官场信息相对来说很是闭塞,还真是没听闻过这些内幕,此时听的易知足如此说,不由的暗暗心惊,闹了半天,元奇的背后竟然是朝廷在撑腰!枉他们还担心元奇树大招风!
略微沉吟,他才开口问道:“方才易大人说,元奇为朝廷开辟财路.....?”
“静安兄难道不曾留意,元奇开办的厂子,多是机器开头?”易知足说着磕了磕烟灰,才慢条斯理的道:“元奇是以金融和实业这两个方面为主,所谓金融也就是俗话说的钱庄银号也包括广州新开的证券交易所等金融市场,实业,主要是发展工业,以机器生产应用为主,机器缫丝厂就是一个很好的典范。
机器生产效率高,产品规格一致,适合于大规模的生产,缫丝、纺纱、织布、印刷、矿产采掘、交通运输、农产品加工等等都适合机器大规模生产作业,当然,机器所创造出的利润也是相当的高,元奇如今每年上缴税银接近二百万,其中六十万就是出自机器缫丝厂,明后两年,机器榨糖厂普及开来,纳税额轻松突破二百万。”
一年上缴税银二百万!倪思元一脸的惊愕,半晌说不出话来,上缴税银二百万,元奇一年赚多少?上千万!难怪元奇敢于承接朝廷发行的一千万国债,人家根本就不怕,几年的税银就值上千万。
回过神来,他才问道:“不知——入股元奇有些什么章程?”
“元奇是跨行业跨地域的商业集团,东家众多,也较为分散,为公平起见,不论本省外省,一概一视同仁,平等对待。”易知足说着看向严世宽,道:“严掌柜是元奇上海分行掌柜,具体事宜,静安兄跟他详谈。”
听的这话,严世宽站起身来,笑道:“易大人忙于交接,晚上还要核对账目,在下等就不打扰了。”说着他看向倪思元道:“咱们换个地方详谈。”
听他如此说,倪思元哪好拒绝,只得起身拱手行礼,道:“易大人公务繁忙,在下等就不搅扰了,告辞。”
易知足起身相送,边走边缓声道:“本官虽然书读的少,却也知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造福地方,莫过于振兴地方经济,还望静安兄给上海的士绅商贾传个话,本官愿与大家齐心协力,繁荣上海经济。”
振兴地方经济?这话听着还真是新鲜,倪思元颇觉意外,从来没有官员会如此说,他连忙拱手道:“易大人坐抚上海,实乃上海百姓之福,在下一定将大人的话如实传达。”
江宁,仪凤门,
仪凤门,是江宁城墙十三座内城门之一,位于下关卢龙山南麓与绣球山之间,架于两山凹之间,取尽地利之益,是江宁城北通往长江要道,军事位置十分重要。
元宵刚过,江宁城内大小衙门还没有开衙办公,整个江宁似乎都还沉浸在年节的气氛里,
一辆马车缓缓的出了仪凤门,轿帘一开,露出一张略显清瘦,蓄着山羊胡须的中年人的脸来,略微看了看,他有些诧异的道:“东翁这是想去江边散心?”
一身便服,正闭目养身的林则徐睁开眼,瞟了一眼车外,道:“出城了?”
“刚过仪凤门。”
“去白土山。”林则徐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春牛首,秋栖霞,春日融融,东翁不去牛首山,来白土山看什么?”
“墨生在江宁也住了些年头,可来过白土山?”
听的这话,魏源一笑,“还道东翁真有闲情逸致,出来赏景散心,却原来是实地勘察。”
“如此说来,墨生知道当年白土山一战?”
魏源点了点头,道:“自前朝以来,白土山一战乃是江宁数百年来最大规模一战,岂能不知。”
林则徐将身子往后靠了靠,道:“说来听听。”
“东翁这是存心考较了。”魏源说着略微整理了思路才缓声道:“顺治十六年,江宁城兵力空虚,郑逆(郑成功)率大小战船三千艘,兵马十万,从江口溯江而上,连克瓜洲、镇江,兵临江宁城下,就在这白土山下扎营八十余座营寨,但却中了诈降缓兵之计,坐失良机,最后江宁援兵到达,主动出城反攻,大败郑逆。”
说到这里,他赫然笑道:“时间久远,一应细节,无从得知,仅知大概,让东翁见笑了。”
“英夷非郑逆可比。”林则徐坐起身道:“不过,两者皆是依仗水师战船之利,英夷若犯江宁,也必然由此而来。”
默然半晌,魏源才迟疑着道:“英夷果真敢深入内河,进犯江宁?”
“墨生不相信?”
“不敢置信。”魏源道:“英夷依仗战舰火炮之利,横行海上,自可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内河航道复杂,且英夷战船从未来过江宁,岂能不有所顾忌?再说,英夷多巨舰,焉敢轻易进入内河?”
“南洋多汉奸!”林则徐冷声道:“英夷舰队肆虐东南沿海,各地官员皆有奏报,英夷舰队中不乏汉人。”
听的这话,魏源登时无语,半晌才道:“既是如此,是否有必要严加盘查?”
林则徐摇了摇头,道:“咱们不能先自乱阵脚。”
两人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中马车已是停了下来,长随拿了条凳子放在车门下,才道:“老爷,到了。”
林则徐下的马车,就听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面传来,瞥了一眼,便知是督标的人马不放心,跟着来了,略微沉吟,他才吩咐道:“就说本部堂前来访友,严令他们不许扰民,不许声张,不许跟来。”
魏源跟着下车,道:“东翁多虑了,眼下还没开印,东翁出来散心,实属正常。”
“正如墨生方才说的,春牛首,秋栖霞,春日融融,本部堂却跑来这白土山,赏的哪门子景,散的哪门子心?”林则徐说着一顿,略带讥讽的道:“本部堂刚上任,不知道有多少龌龊官员在费劲心思的琢磨本部堂的一举一动。”
魏源正想再劝,却一眼瞥见江中一艘漂亮的西洋帆船正快速的溯江而上,不由的指着道:“那可不是送东翁来江宁的西洋快船?”
林则徐手搭凉棚看了一眼,便笑道:“是知足来了。”说着,他便吩咐道:“着他们快马拦下那艘船,将人带过来。”
一听是易知足来了,魏源心里不觉有些纳闷,易知足不是才走马上任,而且跟林则徐刚刚分开没几天,怎的又巴巴的又跑来江宁?有要事?可看林则徐的神情语气,似乎早知道他这两日要来。
心里纳闷,他也不好多问,四处张望了下,见的不远处有个茶棚,便道:“前方有个凉亭,咱们去凉亭如何?”
林则徐颌首道:“好,总比坐在马车里强。”
一路缓步而行,魏源谨慎的道:“在下一直不解,东翁为何担忧英夷舰队会来攻打江宁?琦中堂不是在广州与英夷开始谈判?”
林则徐与魏源关系菲浅,林则徐在京师任职翰林编修的时候,加入宣南诗社,就结识了魏源、龚自珍,几人志同道合,交往甚密,对于魏源的才识品行,他是非常了解的,是以也不打算有所隐瞒。
回头看了一眼,见下人都离的远,他才缓声道:“英夷在谈判之前就已经大举增兵,易知足参与了在广州与英夷谈判,判断英夷不会满足谈判所得,必然会扩大战端。”
英夷已大举增兵?魏源心里不由的一沉,半晌才道:“可即便如此,英夷舰队也未必就会来攻击江宁。”
林则徐耐心的道:“去年英夷舰队就已经劫掠东南沿海,若是想获得更多更大的好处,就必须攻击大清沿海重要的城池,便于英夷舰队攻击的目标无非是广州、江宁、天津三地。广州因为偏居一隅,又防范森严,未必是英夷首选.......。”
说到这里,他打住了话头,虽然对魏源他是深信不疑,但是引诱英军攻击江宁的计划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越少人知道越好。
魏源听的心惊不已,若是英夷真个来攻击江宁,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一直就居住在江宁,对于江宁城中的情况可说是清楚不过,根本就没有任何的防范,他反应极快,登时就想到这可能才是朝廷让林则徐接任两江总督的根本原因,在加上林则徐到任这几日丝毫不见有动静,也太不合情理了。
虽然明知不该问,可他还是忍不住试探道:“东翁这是在下一盘大棋?”
“这盘棋是易知足提议的。”林则徐淡淡的道:“本部堂也只是一颗棋子。”
魏源听的悚然而惊,这天下能让林则徐做棋子的,除了当今天子还能有谁?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事竟然还是易知足促成的,看来,易大掌柜可不只是会赚钱那么简单,难怪林则徐对他如此看重。
这话题太大,他可不敢继续往下问,当即轻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
“确实是难道的人才。”林则徐颌首道:“墨生倡导经世致用,主张革新变法,不妨多与他谈谈,定能获益匪浅。”略微一顿,他接着道:“老夫若是离开两江,还是希望墨生能去上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