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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赵白城担心的,倒并不是下次脱臼何时到来。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还没到一个星期手指就好得差不多了,蜥蜴般的恢复能力似乎比以前更强。

自己死,虫子也跟着死,这一点赵白城觉得它们应该知道。从四年前开始折腾的那天起,每晚爬满身体的淤青都会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消退,他现在只是头痛以后该怎么满足这些天杀的虫子——猎物从畜生变成了人,虽然说没弄死,但现在也算尝过滋味了,以后万一要是只有杀人伤人才能让它们舒坦,那该怎么办?

就如同泄了气的二师兄,赵白城连兽夹都懒得下了,怏怏地回了村。到了村口,他正琢磨着晚上是不是该去胡彪家门口下个套,远远只见一大帮人往宁老大家走去了,其中一个穿警服的分外显眼。赵白城赶紧跟了过去,还没进院子就听见宁老大在沉声招呼:“小蛮她妈,给老高泡杯茶。”

“客气啥,我坐坐就走,坐坐就走!”穿警服那人笑得很古怪,嗓子里仿佛噎了口痰,不断发出“呃呃”动静,就像被一脚踢中胃的老狗在往外呕东西。

赵白城记得这个动静,脚下停了停,站在门外没进去。

是高瘸子。

高某人今年四十出头,原本在乌岭煤矿保卫科当科长,后来不知道去哪路神仙门上烧了香,调到乌岭派出所干起了片警。高瘸子还在矿上时口碑极差,常有些毛贼在井口仓库偷东西,他就算撞上了也只当没见,转个身五五分账。赵白城前几年在胡金花家常吃不饱,隔三岔五便去煤矿食堂偷锅巴吃,大师傅见他可怜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有时候心情好了还给夹上两块大肥肉吃。

有一回高瘸子正好碰上赵白城从食堂出来,手里还捏了个锅巴角,二话不说上去就一个大鞭腿,动作比不瘸的还要利落。赵白城被踢得连滚几滚,一头撞在墙角满脸是血,爬起来后知道管事的来了,连血都没擦,一口便把那点锅巴吞下肚去。高瘸子见他竟是不哭,“呃呃”冷笑几声,竖起大拇指倒指着自己鼻子,恶狠狠道:“回去跟你家大人说,你是被高爷打的!以后再敢来矿上偷吃的,老子扒你的皮!”

赵白城向来记仇,从此那狗吐般的笑声便深深留在记忆当中,再难抹去。高瘸子自从穿上警服,有事没事便骑着自行车下农村转悠,开小煤窑的没几个干净,从山里往外拉木头的外地老板也是油水十足,他自然不肯闲着。赵白城偷偷跟过他几次,想砸个石头把***脑袋干豁,可总没能找到机会。等到被虫子缠上了身,更成了过江的泥菩萨,很少会有空想其他事情,今天冷不防撞上仇人,全身已是腾腾地热了起来。

跟高瘸子一起来的十多个壮汉连堂屋都快站满了,但宁老大却好像没见着似的,就只让老婆端了一杯茶上来。等高瘸子架起二郎腿,吹了吹茶叶抿了几口,宁老大递了根烟过去,淡淡道:“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难得在家闲一天,倒还真是巧了。”

“知道宁哥你是忙人,瞅准了才来的。”高瘸子皮笑肉不笑,向旁边那些汉子努了努嘴,“苦主告到所里去了,说你家老五捅了人,还抢钱,我就跟着来看看。”

“还有这种事,我咋不知道?”宁老大就仿佛对方说的是别人,从语气都表情都没有半点变化。

高瘸子一拍大腿,龇出满口黄牙,“我也不信啊!今年全国严打,咱们黑水省各个局各个所都是有指标的,老五虽说脾气躁了点,但就凭你们家的条件,怎么也没道理闯这种祸啊!”

宁老大点点头,咧了咧嘴,“你是个明白人。”

“我兄弟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难不成自己捅了自己两刀来讹人?”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冷冷插话,脸上煞气重得像是刚被人掘了祖坟,“宁老五呢?我们刚去的他家,没找着人,你这边要是藏着掖着,别怪老子不客气!”

“这傻B玩意是谁?以前好像没见过啊!”宁老大仍在看着高瘸子,似乎他是现在唯一能听得懂人话的一个。

高瘸子一呆,没想到胡家来了这么些人,连抄家的势头都摆出来了。宁老大不但不怕,反而冒出了这么一句。

那中年汉子一张脸黑得已经发亮,冲到宁老大跟前,举起了拳头,“**你……”

到底要操什么他却没能说出来——不是不想说,而是没法说。宁老大一翻腕,一抬手,放血条已像是变戏法一样顶上他的喉咙,刀尖瞬间扎破皮肤,一滴硕大的血珠直滚而下,在皮肤上如细蛇般蜿蜒。

“有话好好说,怎么动起刀来了?快放手!”高瘸子站了起来。

宁老大没搭茬,盯着中年汉子笑笑,“你贵姓?”

他突然客气起来的态度并没有让对方感觉到放松愉快,那中年汉子被刀尖一点点顶着踮起了脚,不敢退,也不敢再骂,从喉咙里挤出哼哼唧唧的回答:“老子姓胡,叫胡猛!”

“哦,金花的亲大哥啊!”宁老大只提胡金花,却没提胡彪,刀子依旧顶得四平八稳,“这井水不犯河水的,你带着人跑到我家来发的哪门子飙?姓宁的奉公守法,凭手艺混饭吃,也没得罪过谁啊!”

“跟你没关系,是宁老五干的好事!”胡猛看到宁老大媳妇已经从厨房摸了菜刀出来,一改前面替高瘸子倒茶时低眉顺眼的模样,心头不由更寒。与他同来的那帮人投鼠忌器,也都站着没动。

“我都不敢干的事,我家老五会干吗?好端端的日子不过,牢饭就那么好吃吗?”宁老大一字一句地问。

“老宁!赶紧把家伙放下!当着我的面还动刀动枪,你这不是知法犯法吗!”高瘸子肚子里没多少墨水,这会儿连宁哥也不叫了,俨然自己已经代表了最高院,瞪着眼上去就抢宁老大手里的放血条。

高瘸子跟胡家沾点亲,今天这个阵仗显然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碍于对方的公门身份,在脸皮还没揭破的前提下,宁老大倒是没法跟他动手,只得向后退去。谁知高瘸子身手矫健之极,竟直扑了上来,死死抱住他握刀的那只手,“快放下!”

胡猛看出便宜,当即一拳直捣宁老大胸前。其他汉子一拥而上,有操条凳的,有拎水瓶的,宁老大媳妇举刀上前乱砍乱劈,却是被轻而易举逼到了旁边。

宁老大吃了胡猛一拳压根晃都没晃上半下,虎吼一声抬脚直踹,竟是把胡猛踹得飞出两米开外,滚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而高瘸子却摸出电警棍,按得噼啪炸响捅了出去。宁老大全身发麻,放血条当啷落地,那边众人齐上,已成群狼噬虎之势。

“当当当……”刺耳乱响在这时从外面传来,只听一个稚嫩的孩童声音在大喊大叫:“杀人啦!外村的来俺们村杀人啦!他们在抄宁老大的家啊!”

牯牛村村民心齐,方圆百里之内很少有不知道的,屋内众人都是一惊,不由停下手来。高瘸子闷哼一声,冲捂着肚子刚爬起来的胡猛使了个眼色,语气十分严厉,“我出去看看!你们两边都不准动手,谁敢动老子就翻脸抓人!”

高瘸子背着双手,施施然走出院子,看到不少村民拎着锄头钉耙赶了过来,阵势当真如农民起义一般,心头不禁微微发毛。想到自己虎皮在身,警棍在握,腰杆立马又硬了起来,满脸威严地喝道:“哪家的小犊子在乱喊?不想活了!老子在办案……”

突然之间一声惊雷般的巨响在耳边炸开,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高瘸子摇摇晃晃地倒下,眼前所有东西都在旋转,勉强看到一个半大孩子走了上来,手里拎着两个铜锣般的物事。

“呸!”赵白城一口口水吐在他身上,扔了宁老大家用来喂鸡鸭的破脸盆。他跳起一击奏效,不免对如今增长的力气大有信心,怕宁老大在里面寡不敌众,也不等村人便冲向屋内。刚进门迎面便飞来一只热水瓶,他偏头躲过后定睛一看,里面已倒了三四个,剩下的正围着宁老大,却不敢上。

宁老大体壮如牛,被警棍结结实实电趴之后,没多大会便又强撑着站起。媳妇披散着头发不要命地上前护他,对面倒是无人想起要把放血条踢开,宁老大重新摸刀在手,一圈挥舞逼退众人,在相持过程中三拳两脚放翻了几个。

要是换了宁老五在此,只怕是早就出了人命。宁老大却要理智得多,好在胡猛一帮人为了做戏做足,身边都没带家伙,这才暂时陷入僵局。

赵白城一冲进来,宁老大当即瞪起了眼,百忙之中大骂:“傻小子不想活了!快出去!”

胡彪被捅已经快一个礼拜了,胡家到今天才突然出手,而且还叫了高瘸子高调出场,应该是要打公门牌。但一堆人当中,就只有高瘸子自己是穿警服的,无疑大有古怪。赵白城之前在外面叫得鬼哭狼嚎,宁老大多少精神一振,这会儿看他居然傻乎乎地闯进,气得差点连肺都吐了出来。小蛮还好上学没回来,要是在家,两个小家伙凑在一起更加无法无天,岂不是要直接上来砍人?

赵白城应该是已经从一时之勇中清醒过来,看着几个回过头来的大汉,大叫一声“妈呀”,脚下发软打了个趔趄。离他最近的一人想也没想,甩起一脚,便要把这不知死活的小子踹出门去。赵白城双手齐出,似乎是想要抢在摔倒之前撑住地面,却正好按在了他的膝盖上。

赵白城近两年虽然壮实了不少,但在真正的成年劳力面前,还是跟鸡崽子没多大区别。然而那汉子却是在一触之下立时软倒,撕心裂肺地狂叫:“我腿断了,我腿断了!”

他被赵白城碰上的那条腿连油皮也没擦破半点,众人正愕然间,外面已传来了如雷吼声。宁老五当先冲进,撞得门楣上尘灰簌簌而落。他正蹲坑蹲得爽利,老远就听到赵白城在叫,皮带都没扣就跑了来。其他村人只要是听见动静的,连穿开裆裤的娃娃都在路上捡石子,紧随宁老五之后便是汹涌人群,把院子几乎都要挤爆。可怜高瘸子正躺在地上稀里糊涂,一下子被几人同时踩中,惊恐之下奋起余力滚到旁边,差点连尿都挣了出来。

“老五,别急着动手!”宁老大见胞弟举着一把不知道从哪个猪圈里摸来的铡刀,足有一米多长,顿时出声喝止。

宁老五双眼血红,咯咯狞笑,“妈了个X的,全部给老子跪下,跪下!抄家抄到我哥我嫂子这里来了,胡猛你很牛逼是吧?来来来,我不就站在这里吗?你来弄我啊!真不弄?那老子可要弄你了!”

他总算是肯听宁老大的话,没动铡刀,一记凶狠的膝顶撞在胡猛胯间。后者嘶声哀嚎,眼珠子凸出眼眶,把腰拱得如虾米一般,一口气还没接上来,面门又挨了重重一下,鼻梁骨发出“咔嚓”脆响,已然断折。

胡猛带来的那批人愣在当场,所有还能站的都僵硬了身躯,投向门外的眼神带着羔羊式的惊恐。见过疯的,没见过这么疯的,这哪还是齐心能够形容的,简直就是饥渴!

“把他们腿打断扔村口得了。”宁老二媳妇正好回家取小卖店账簿,进屋后一看大嫂的模样,恨得连牙根都快咬断。

宁家五兄弟四个婆娘全部到齐,村人还在拼命往里挤,都怕一旦捶起来,轮不到自己出手里面就已经差不多了。宁老五仍没放过处于虚脱边缘的胡猛,扯着衣领拽直对方身体后,几乎有海碗大小的拳头又是一拳轰在断得不成体统的鼻梁骨上。

“跪不跪?嗯?跪不跪?”他的语气开始变得不再像是威胁,而更接近于自言自语,如得到新玩具的小孩般兴高采烈地在胡猛身上发掘乐趣。

十几个从天门村来的汉子瞪视着胡猛的惨状,人人腿软,正犹豫间忽然听到高瘸子的独特嗓门在院子里响起,似乎又恢复了几分得瑟劲头,“都让让,让让!我们所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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