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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纯听罢,脸色微微一变,很不客气地看着张安世。

此时,却听张安世朝朱棣道:“陛下,这些传言之中,臣之所以判断是出自于宁国府,是因为……”

他顿了顿,轻松惬意的样子道:“因为谣言是渐变的。”

“渐变?”朱棣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安世,似乎也在等着张安世的下文。

便见张安世接着道:“就好像,有一个人传出一个消息,传到第二个人耳里,会开始被人添油加醋,直到传到第三人,第四人的耳里,又会逐渐离谱一样。”

“所以要找到消息的源头,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哪一个谣言,越是接近事实的真相,那么十之八九,这可能就是消息的源头了。”

朱棣大抵明白了:“张卿继续说下去。”

于是张安世继续道:“这里头,是东厂从各地采风的消息,京城里头,已经开始到处谣传,已死了上千人,甚至还有说,京营已经出现了大量的人死亡,很明显,这些消息十分离谱。”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这就证明,这消息的源头绝不是出自内城。”

朱棣又点了点头,他越发觉得张安世这个家伙,思维逻辑上似乎与大多数人不同。

这就叫专业!

其实通过许多的东西,对数据和讯息作为分析和判断,现在几乎是官校学堂的重要课程之一了。

张安世继续道:“消息不是出在城中,这反而让臣十分狐疑。因为传出消息者,就在臣等中间,在此的诸公,无一不是位高权重,照理来说,如果他们传出消息,那么消息的源头就一定是在城中。毕竟……南直隶很大,而他们很难与应天府之外的人产生什么联络。所以臣格外关注了太平河和宁国府的舆情。”

朱棣便道:“你的意思是……太平府是因为有卿家,而宁国府,是因为有蹇卿?”

张安世一脸笃定地道:“对,臣不客气的说,南直隶的其他知府以及诸官,想要结交今日这殿中的人,根本就不够格,能与朝中诸公产生联系者,除了臣的太平府,便是宁国府了。”

“正因如此,所以臣格外的关注了栖霞和宁国府的舆情。栖霞那边的流言,多是内城已死伤数千人,甚至还说……满城都是死鼠,陛下……这很明显,栖霞的讯息,更为离谱,他们所收到的,一定是自京城里传出来的二手消息,若是源头自栖霞,那么这传播出去如此耸人听闻的消息,怎么传到了京城,反而死的百姓还减少了呢?”

“我们都知道,流言最大的特征,就是经过一个个人的口耳相传之后,会不断地数字膨胀的,就好像陛下对臣说今日吃了胃口好,吃了半斤肉,那么从臣口里传至第二人口中,说陛下胃口好,所吃的肉,绝不会是在半斤以下,根本原因就在于,人们之所以津津乐道的流言,就在于越是耸人听闻和夸大,才更具传播性。”

杨荣等人,起初听到张安世言之凿凿说什么宁国府,似乎一开始都认定了张安世多半是想要挟私报复。

毕竟,张安世与蹇公现在不太对付。

可现在,听张安世这么一说,却不得不钦佩……张安世至少逻辑上立得住脚。

以他们的智慧,自然是一点即通。

那金纯的脸色微变,却也不得不压下了火气。

朱棣此时问道:“那么为何是宁国府?”

“因为这些多消息里,宁国府的消息是最为准确的,其中东厂所采到的流言之中,多是一些京里已死三十余人,这虽然也有夸大,自是因为,消息的源头已经受到了污染,人们口耳相传,那些不够惊悚的消息,早已被更夸大的流言所掩盖。不过……将他们的消息样本和京城、栖霞相互对照,臣敢拿人头作保,这消息必是出自宁国府。”

张安世随即,义正言辞地继续道:“而有鉴于宁国府距离京城也有一些距离,却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自宁国府传出消息,这宁国府……上下,除了蹇公之外,臣根本想不出还有人与这殿中的大臣们结交,甚至还能劳动诸公之中,有人不辞劳苦,亲自放出消息去。”

朱棣拧起了眉头,道:“蹇义?”

朱棣的脸色越发的不好看,面色发冷。

杨荣等人沉默了,说实话,他们不敢说张安世说的必定是真相,可至少……这应该是最接近真相的逻辑了。

见陛下大怒,金纯连忙拜下道:“陛下,这不过是……推断而已,没有真凭实据……”

张安世笑了笑道:“任何事,只要做了,就一定会有痕迹,既然已经有了推断,想要找到证据,反而变得轻而易举了,其实要彻查,也很简单,那就是若是真有人传消息给蹇公,那么走漏出消息的,也必不是蹇公亲自走漏,定是他身边的人,围绕着这个线索,将负责他文信处理的人一拿便知。”

“再者,既是有人传出书信,而且消息如此之快,必是快马,马不停蹄的话……只要查各家府邸的马匹状况就清楚。而传信之人,也必是心腹之人……这些人,有几个昨夜离京,也就一目了然。要查的手段很多种,顺藤摸瓜,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朱棣面若寒霜地扫视了这里所有的人一眼,随即就看着张安世道:“这样说来,那么你认为,谁最有可能?”

张安世环顾了四周,笑了笑道:“陛下,蹇公在朝中很得人望,我想在座所有人,都与他有密切的关系,不过臣在想……单单关系匪浅,是不够的,因为关系也有很多种,有的是纯粹的交情,有的关系却不一样。比如这一次,如此重要的军机大事,消息不是出自京城,竟是第一时间传到了宁国府,这就说明,有人认为,让蹇公第一时间得到消息非常重要。”

“鼠疫这么可怕的事,不是先暗中通知家人,反而通知蹇公,那就不是寻常的关系了。臣敢断言,传达消息的人,应该不是在文渊阁。”

“何以见得?”

“文渊阁之中,虽有人与蹇公密切,可毕竟他们是合作者的关系,彼此之间,总还没有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地步。”

朱棣深以为然地颔首,目光便落在了几个尚书的身上。

张安世微微笑道:“接下来,我们可以排除金忠金部堂,金部堂……咳咳……”

金忠铁青着脸道:“能不能把话说完?别咳嗽,搞得老夫好像有什么隐疾一样。”

张安世脸上尴尬了一下,随即道:“这……金部堂,我的意思是,金部堂乃陛下在北平的旧臣,历来只知有陛下,不知有其他,所以……”

金忠道:“那你就直说不就好了。”

张安世接着道:“其次可以排除掉夏公。”

夏原吉看着毒圈越来越小,虽是觉得光明磊落,却也害怕自己沾染嫌疑,现在听张安世排除了自己,默默地松了口气。

朱棣则是又问:“何以见得?”

张安世道:“夏公在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就入禁中制诰,到了建文时,已是户部右侍郎,等到陛下登基,便升任为户部尚书。陛下,夏公并非是破格提拔,能有今日,凭借的乃是自身的资历,他虽与蹇公相交莫逆,却也实在没有必要将此等军机大事,火速传递给蹇公。”

朱棣的目光是越发的沉重,道:“那么……”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金纯。

金纯脸色一变。

金纯立即道:“冤枉。”

张安世道:“金公,若是我记忆没有错的话,你先是在吏部文选司做郎中,此后去了江西布政使司做右参政……等到陛下登基,蹇公极力地推荐你,你才从江西破格提拔入朝,成为了刑部尚书。”

可以说,金纯的升迁是极不正常的,他先是在吏部做一个寻常的官员,应该在那个时候起,就和蹇义结交,这在古代算是故吏。

此后,他去了江西做右参政,这右参政,其实就是布政使的左右手,又是地方官,其实地位并不显赫。

而恰恰是在他做右参政期间,那个时候的朝廷,被建文帝的几个宠臣所把持,便连蹇义也已靠边站了。

可等到朱棣登基,蹇义水涨船高,金纯立即扶摇直上。

要知道,从地方官入朝,就已经是难上加难,而入朝之后,迅速被破格提拔到了刑部尚书的高位,绝对算是大开眼界了。

若是没有蹇义的极力推荐,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朱棣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有一些关系就是如此,蹇义若是出了事,文渊阁的学士们,自然没有多大关系,谁做吏部尚书都一样。

而夏原吉也没关系,夏原吉资历深厚,自身也是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某种意义来说,是皇帝需要他做这个户部尚书,才可更好地处理朝廷的许多问题。

至于金忠,就更不必说了,皇帝在,他就在,作为朱棣肱骨,任谁是吏部尚书,都和他没关系。

可金纯却不一样,这个从前的吏部郎官,江西的参政,虽是贵为刑部尚书,实则却是毫无根基的。

无论是资历,还是其他方面,较之其他的尚书,都远远不如,甚至皇帝对他的印象,也不甚深刻,他所能凭借的,就是蹇义,蹇义的门生故吏,就是他的门生故吏,蹇义的支持,就是他最大的保障。

朱棣顿时大怒道:“看来非要彻查不可,是吗?是否要朕立即命人去汝家中,查一查底细?”

金纯听罢,面如死灰。如张安世所言,这等事,只要顺藤摸瓜,就没有查不出来的,到时辩无可辩……那就算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他慌忙拜下叩首,沉痛地道:“臣……臣……区区布衣,蒙陛下厚爱,得赐如此高位,臣……有万死之罪,昨日……臣确实给蹇公传书,并非是臣有私心,只是……觉得兹事体大,蹇公乃吏部天官,自当知情。臣……臣……”

这金纯的脸色,愈发的惨然,只是不断地叩首,口称万死。

朱棣神色大变,咬牙切齿,死死地盯着金纯,露出狰狞之色:“朕一再嘱咐,尔竟还敢铤而走险,居心如此险恶,其罪当诛。”

金纯便只好继续叩首:“是,臣有万死之罪。”

朱棣道:“你传书给了蹇义,而蹇义却将消息送出……”

“不……”金纯连忙道:“陛下,蹇公……蹇公乃是君子,处事向来谨慎,行事周密,若是传出了消息,这定不是蹇公所为……或许是臣行事不周,这才……这才导致消息在中途泄露,都是臣的错,臣……罪该万死,千错万错,尽在臣身,今臣身居庙堂……”

他说着说着,不禁哽咽了:“这怪不得蹇公……”

朱棣恶狠狠地瞪着金纯。

金纯此时,还想力保蹇义。

众人看着金纯,都不禁唏嘘。

蹇义与金纯的关系,确实远远超出寻常人的情谊,当初蹇义被建文排挤,金纯便作为蹇义的心腹,直接被打发去了江西做右参政。而一旦蹇义重新站在了庙堂上,几乎也动用了所有的手段,力保金纯入朝。

这等关系,真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朱棣冷着脸道:“泄露军机,该如何处置?”

朱棣继续道:“何况此人还是刑部尚书,可谓是知法犯法,更要罪加一等。”

朱棣这时看向的是张安世。

张安世想了想道:“其实……臣也想要请罪。”

“嗯?”朱棣一愣。

张安世道:“陛下,臣其实早就知道,消息会泄露出去。”

朱棣挑眉道:“这是为何?”

“臣乃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其实……昨日来见陛下的时候,见了诸公,就知道金纯与蹇义之间,绝不会有所隐瞒,这消息………必会传至天下。”

朱棣又是一愣:“那你为何不早说?”

张安世道:“臣其实以为……这消息,想要隐瞒,是隐瞒不住的,与其朝廷捂盖子,倒不如……真传出一点什么。”

朱棣道:“可现在人心浮动,你可知道……人心浮动会是什么后果?”

张安世道:“自然是知道,只不过……陛下,可是一旦鼠疫开始在人群之中爆发,迟早还是要人心浮动的啊,与其如此,倒也不如……等福建那边来的消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福建鼠疫那边去,教大家看看,是否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

“现在情况虽是艰难,可只要给南直隶的军民百姓活下去的希望,自然而然人心也就稳了。”

朱棣抿着唇,缓了缓,却道:“建宁府那边,你派人去了吗?”

张安世如实道:“已是去了,快马加鞭,日夜兼程。”

朱棣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有多少把握。”

他现在还指望着张安世真的有办法呢!

张安世便道:“臣只敢说尽力而为。”

朱棣不由叹了口气,才又道:“那这金纯如何处置?”

“罢官,听候查处。”张安世建言道:“现在这个时候,没有必要再节外生枝,臣与蹇公,关系并不和睦,可国家危难的时候,臣却也自知,蹇公人等,素有人望,历来为天下军民所仰赖。”

“若是这个时候,朝廷再出什么乱子,反而会引发天下人的猜忌,就算是要处置,那也是让他们戴罪立功,容后再议。”

杨荣听完张安世的话,倒是不禁侧目看了张安世一眼。

他原以为张安世此时会趁机落井下石,可谁曾想,这个时候,张安世竟是转而为蹇义和金纯说话。

便连金纯听了张安世的话,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微微地低着头,只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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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忠亦是若有所思,竟也觉得意外。

朱棣长长吐了口气,才幽幽地道:“就如此吧……”

他露出几分意难平之色,可现在也知道,一切还是先应对即将到眼前的鼠疫再说。

朱棣显然今儿的心情很不好,便道:“都退下。”

众人都识趣地默默告退。

张安世很忙,所以脚步匆匆。

走了没多远,那金纯却是快步追了上来:“威国公……”

张安世驻足,只回头看他。

金纯只朝他作了一个长揖,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随即便又快步离去。

张安世:“……”

“你这小子,看来是长大了,我还道你会睚眦必报呢!”

目送金纯的背影,金忠徐步而来,不禁笑了笑,显得欣慰:“起初见你,颇有几分姚和尚的模样,后来越来越发现,这何止是像姚和尚,简直就是姚和尚的离散多年的孙子。”

“你骂谁。”张安世怒了,直接睁大了眼睛,瞪着金忠。

金忠压压手:“你先别急嘛,听老夫说完,可就在老夫觉得你是姚和尚第二的时候,现在却发现,又不同了。你比他有一点好,那就是心眼没这么小。”

张安世却是很实在地道:“我不是心眼小,而是我要干一件前人没有干过的事,这个时候,就要保护好蹇公,绝不让他在其他的地方出事,因为……我要堂堂正正地击败他!我击败他,不是非要将他打倒,而是要告诉天下人,原来的那一套,走不通了。”

金忠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了,笑道:“好志气!”

“这不是志气。”张安世道:“这是明谋,摆在台面上厮杀,要教所有人都挑不出刺来。”

金忠唏嘘道:“姚和尚就不一样,他最喜欢使阴的。”

张安世却是道:“我要将这些话告诉他。”

金忠:“……”

“好了,玩笑,玩笑而已。”

金忠随即却是忧心忡忡地道:“你说………鼠疫真能防治吗?”

张安世如实道:“难,很难。”

金忠露出失望之色:“可是你派人去建宁府。”

“我只是想试一试。”张安世认真地看着金忠道:“无论如何,死马也要当活马医。”

金忠露出了暗然之色:“一旦弥漫开来,没有防治之法,就真的要遭殃了。却不知……要死多少军民百姓。这对天下是灭顶之灾。”

张安世心也一沉,鼠疫在此时欧洲,可是制造了几千万人口的死亡……若是放在大明……

可张安世打起了精神:“无论如何……”

“无论什么?”

张安世说出了一句很中二的话:“但凡有一丁点的可能,也要尝试。好了,金公,我还有事……告辞。”

金忠露出了复杂之色,他那忧心忡忡的心情一直难以消散。

这种忧愁的情绪,其实何止是一个金忠。

…………

建宁府。

来到这里,已有大半月。

陈道文沿途所见几处村镇,竟有几个,出现了十室九空的情况。

这等事,若只是放在奏报上,可能只是一个个的数字,可当真亲眼所见时,方才知道这里的鼠疫已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当下,他按着张安世的吩咐,火速至建宁府衙。

可知府已是病重,应该活不了多久了。

现在是同知署事,这同知却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他们唯一的好处就是自己是流官,就算真是染上了鼠疫,也只是死自己一人,家人们至少还在千里之外。

不过对于锦衣卫,这同知还算是配合。

在陈道文的嘱咐之下,他们在府城的某一处坊里,开辟了一处区域。

在这区域之内,所有人分发了药物,同时……取出了这一车的东西,也开始分发出去。

此坊直接被锦衣卫围住,不得任何人出入。

紧接着,便是让人记录染鼠疫的人员情况,以及宣传用药的情况。

足足大半个月过去。

一份份的数据,开始出现。

那面如死灰的同知,渐渐的,脸色开始微微出现了红润。

准确的来说,他的眼里开始有了光。

随后,他越发的精神抖擞精神。

直到三月初十。

他激动地找到了陈道文。

“新的数目……又登记了,大有成效,大有成效啊,陈千户……陈千户……”

同知箭步冲上来,竟好像是色中饿鬼一般,直接亲了一口陈千户的脸。

入你娘。

陈千户受此侮辱,勃然大怒,按着腰间的刀柄,瞪着这同知。

同知却是不以为意:“你猜这几日,此坊染鼠疫者几人?三人……只有三人……半个多月,周遭的坊染鼠疫者是这里的十倍和百倍,可在此……只有三人……”

同知突然哭了,抹着眼泪道:“活人无数,活人无数啊,百姓们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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