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默从房顶上翻身而下,径直走到庙院的大门,推门而入。
张旭仿佛见了鬼一般,指着秦默,哆嗦着道:“秦默,你……!!”
老僧微眯了眯眼睛打量了秦默一阵,枯木一般的脸上泛起一阵笑意,微笑道:“好一个英武的少年郎!”
秦默冲着张旭抱愧的笑了笑,走到二人面前。
冲着老僧一稽首道:“晚生秦默,见过大师!深夜冒昧打扰,罪过,罪过。”
老僧拨弄着手里的佛珠,若有所思的看着秦默道:“秦默?你就是当今名声风传的秦默?
天下新科武状元,秦国公之后,狄仁杰门生,新任江南道钦差,唔……好……”
秦默心想:你要不说,我都不知道我这么多名头……
张旭有些气急败坏,跳起来指着秦默道:“什么忠臣良将之后,暗暗尾随于我。简直就是小人行径!!”
老僧摆了摆手,示意张旭不要发作,然后对秦默道:“秦大人,看来你今晚倒是冲着贫僧来的?”
秦默低眉俯首:“不瞒大师,晚生当初确实不知大师在此。只因见张兄行迹诡秘,故而好奇跟来。
不过,晚生现在的确对大师很感兴趣。”
老僧呵呵笑了起来,左手抚须昂了昂头。
转头对张旭道:“张施主,这秦大人是你旧识么,倒是个心直快语之人。”
张旭没好气的瞪着秦默,冷哼了一声,默然不语。
秦默微微的笑了笑,不以为意。
继续道:“大师,晚生身为江南道钦差,查典刑事冤狱也是职责所在。
目前正在查访一件陈年旧案,想请大师指点一二。”
老僧面色不变,一脸淡笑的看着秦默道:“贫僧方外之人久离红尘,行将就木。有什么可指点大人的。大人,怕是要失望了!”
秦默伸手入怀拿出那块用丝绢包着的雕板,递给老僧:“不知大师,可识得此物?”
老僧伸手接过,缓缓揭开层层包裹的丝绢,突然一下脸色急变。
胡须颤抖的道:“你……你从何处,得来此物?!”
秦默心中暗道:果然!
随即微微一笑,道:“汉阳县夫兴村,鬼哭山谷。”
老僧大惊失色,手中一抖,雕板直直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只在口中喃喃的道:“罪孽……罪孽……阿弥陀佛……”
张旭见老僧神色骤变,不由得大怒。
冲到默面前就将他往外推:“出去!你给我出去!”
“罢了!”老僧一声无力的叹息,却像是魔咒一般,让张旭住了手。
“张施主,你且先回避一下,我与这位秦大人,有事情要谈。”
张旭身躯微震,无奈何的松开了手,狠狠的瞪了秦默几眼。走出了庙堂,反手将门带上。
老僧仿佛一瞬间被抽空了全身力气般,苍白的道:“说吧,秦大人。你想从贫僧口中知道什么?
我可以回答你三个问题。三个问题问完之后,贫僧绝不再开口。”
秦默缓缓走到老僧面前,盘腿坐了下来,歉意的说道:“大师,事关重大!秦默不得不无礼冒犯大师,请大师告诉我一些事情了。
晚生的第一个问题是,大师出家之前,俗家名讳是不是叫——骆宾王?”
老僧身躯一震,嘴唇颤抖的道:“没错。贫僧二十年前,就叫这个名字。
只是这世间,知道我叫这个名字的,恐怕已不足十人了。”
尽管事先已经料定,但秦默还是略略惊讶了一阵——果然是他!
居然真的是他!骆宾王,谁能想到,我居然能亲眼见到他!
别的不说,单就他的诗句哪怕是在未来的华夏,也没有人不知道的!七岁的时候他就有了“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诗句,只要是上过学的,都应该知道!
秦默深吸了一口气,镇了镇心神。
然后继续道:“晚生的第二个问题,二十年前发生在鬼哭山谷中的屠庄之案,事实的真相是怎样的?”
骆宾王枯皱着眉头,一脸凄惶的缓缓抬起头,眼睛里射出鲜有的凌厉目光看着秦默。
无奈的长叹一口气,悠悠的道:“都快二十年了。若不是大人问起,贫僧实在不想再提这个噩梦。”
秦默心中大愧,不由的道:“晚生惭愧,大师见谅。”
骆宾王眼神里透出无限悲惶:“十八年前,武则天庆祝平定了李敬业叛乱,改元垂拱(公元685年)。
在这之前的两年内,我带着一批李敬业的亲信化作平民,潜藏在夫兴村鬼哭山谷中。
除了用这种雕板印制檄文传至各道州之外,更重要的是,李敬业在起兵之前知道事情可能难以成功。
便私下交给了我一批金银财宝,叫我藏了起来。做为起事失败的后路安排。”
“可是没想到,李敬业失败被杀的消息很快便传来了。
当时我们一起约有三十余人,听到这个消息后许多人便开始心怀异志,准备携财私逃。”
“终于!在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夜晚,李敬业的四大护卫来了。
听我说起了鬼哭山谷中的事情后,便一致决定,将这些人全部杀掉灭口!
原因是他们要保护一个人。越少的人知道这个人的下落,这个人便越安全!
于是,那一晚整个鬼哭山谷中便只有六个人走了出来,其他的全部被杀光了。
他们的尸首,也被扔到了河里喂了鱼虾。
我们当年所建的村庄,也被他们之后领来的李敬业残兵,拆作平地不留丝毫痕迹。”
秦默面色微惊,同时又感到一丝疑惑。
他不禁道:“大师,四个人便屠了一个村庄一人不留,这也未免太骇人听闻了!”
骆宾王一脸惨色的摇了摇头:“哪里是四个人,分明便是四个地狱来的魔君!
他们都是李敬业私下结交的江湖好手,武艺非比寻常,又加上事先在饮食里下毒,那些人根本无从招架。
要不是贫僧跟他们的主子交情匪浅,他们四人向来也对我倍加信任尊崇有佳,恐怕也在当年葬身谷底了。
从那以后,贫僧便落发为僧,云游天下,再不过问红尘之事。”
秦默疑道:“大师所说的那个人,莫非便是李敬业?”
骆宾王轻笑了一声:“秦大人,这算是你的第三个问题么?如果是,贫僧倒有几个问题,想先请教一下大人。”
“大师请讲。”
骆宾王的眼睛里,斗然射出一道精光:“大人贵为开唐名将之后,护国良相门生,将来是要孝忠于武周,还是匡扶李唐?”
秦默心头一震——怎么又是这种问题?!!
难道这个真的那么重要么?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事在历史上不是常见的么?
秦默有些无奈的笑了笑,说道:“大师,秦默愚昧,只知道天下乃是百姓之天下。
谁能为百姓带来好日子,秦默便忠诚于他,虽剖肝沥胆,在所不惜。
古往今年朝代更替,从来没有永恒的王朝,也没有千秋万载的皇帝。
秦默曾记得,大唐开国名相魏征曾有言,‘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秦默深以为然。
天下无所谓谁在当皇帝,只要是好皇帝,便能得万民拥戴,帝业永固。”
一席语毕,骆宾王不禁抚髯大笑:“好一副伶牙俐嘴,避实就虚。不愧是狄仁杰的徒弟,贫僧也算是领教了。
也罢,贫僧再问你另一个问题:当年,贫僧辅助李敬业举旗讨逆,是对,还是错?”
秦默眼睛直直的看着骆宾王,认真的道:“既对,也错。”
“此话怎讲?”
“对,对在身为唐臣,见神器异主,起义旗以讨逆,名正而言顺。其功在李室庙堂!
错,错在不顾天下大局,全凭一家之私,置天下百姓安危于不顾!致使芸芸众生舍弃了安乐,在原本太平之年罹受兵革之祸,更造下许多杀孽。”
骆宾王脸色大变,睁大了眼睛看着秦默,呼吸也渐渐的急促起来:“好……好你个不到二十年少年郎,居然能说出这番话来!
贫僧惭愧,真是惭愧啊!枉活了这么多年,居然参不透这其中的玄机!
天下,乃是百姓之天下,无所谓李家还是武家……一家之私,置天下百姓安危于不顾……”
骆宾王仿佛中了魔咒一般,痴痴的自言自语了好一阵,然后缓缓的磕上眼睛。
最后长叹了一声:“阿弥陀佛,直至今日,贫僧总算是看透了红尘,看透了贪嗔痴,看透了那一段罪业,总算是可以安心的去了。”
秦默心中暗暗的吁了一口气,他生怕刚才自己的一番言语会激怒了骆宾王,或是惹他伤感。
骆宾王缓缓睁开眼睛,道:“秦大人,你胸怀众生颇有慧根,希望你能在朝堂之上多为百姓谋福,也免玷污了祖宗和师门的美名。
贫僧油尽灯枯之时与君一席话,却胜似参悟半生。
贫僧,终于可以心无旁鹜,安心的去了。
不过你问的第三个问题,恕贫僧愚顽,不能回答。秦大人,这便请吧!”
说罢,骆宾王长颂了一声佛号,闭目合十,不再理会秦默。
秦默无奈,只得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起身走到庙外。
“胸怀天下,颇有慧根?我是这样一个人?”秦默暗暗苦笑。
张旭站在门边,见秦默出来。一脸神色复杂的看了他好一阵,才走进庙堂之内。
秦默走出庙堂不到百步,便听到张旭在后面大声痛哭叫道:“大师——”
秦默心里叹息了一下:骆宾王,当今文坛北斗泰山似的人物!所经历的政治风浪也堪称传奇。
可是谁又能想到这样的天之骄子,居然出家圆寂在荒郊野外的一个破旧古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