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微扬,碧波万顷。一艘大画舫乘风破浪,朝江州而去。
秦默和李仙惠站在船头,听着脚下的江水奔腾呜咽,耳边呼啸而过的河风,静默不语,欣赏着沿途的景致。
江岸两边都已披上翠绿嫩妆,天色虽有些灰蒙蒙的,空气里却透出一股清新和清凉,令人心神舒畅。
秦默不由得想起,不久前自己也是这样乘着大画舫,来到了江南,开始了做为钦差大人巡猎江南之旅。
短短的两月时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真是孰难预料,事不由人。
秦默的心志,也变得比当初更加成熟,对于官场上的许多事情,多了更多了解和领悟。
这些东西,都是在隐隐的潜移默化中进行着。
如果说当初第一脚踏上江南的时候,他还是个懵懵懂懂的热血狄公弟子,那么经历了这两个月的洗礼磨练之后,他已经差不多脱胎换骨的来了一个蜕变,自己的思维、思想,更多的融入了眼前的这个大环境了。
半晌以后,李仙惠才开口说道:“秦大哥,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奇思怪想呢?就拿昨天来说,你是怎么想到将大圆桌挖个洞,然后中间置上火盆,架上铁架,烧烤东西吃呢?
真的是很有意思哦!这让我又回想起了那一日,在荒岛石屋里的情景。”
秦默呵呵笑道:“也没什么。我从小就喜欢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稍后你到了我家里,看到我小时候折腾的那些东西,才更是怪异呢。仙儿,你执意要跟我来江州祭母,你的脚,不要紧么?”
“嗯,已经差不多都快好了。”李仙惠淡淡的笑道,“现在仙儿可是秦大哥的远房同宗堂妹,秦大哥的母亲,不也是我的亲人么?理应前来拜祭吧。
还有哟,我曾听人说起,秦大哥从小就有神童之名,我也很想来亲耳听彭泽的乡亲们说说,你小时候是如何神奇的,嘻嘻!”
“呵呵!”秦默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是……一些奇思怪想,出人意表罢了。那时候小,总想着与众不同出风头呢,于是就被乡亲们半褒半贬的赏了这么个称呼。
要说真才实学,我还真没有什么。赋诗作词,一窍不通,顶多就是会耍几下拳脚罢了。这不,只能去考武状元,呵呵!”
“哪里。要我看,秦大哥才是真正的才子。能应用得到现实中的学问,就是真学问。那些日赋万言的大诗人,你请他们来破破江南的案子试试?
枉自这些人自称有多么才华横溢智深如海,遇到那些扑朔迷离的棘手事件,怕是个个都要束手无策了。”
“呵呵,仙儿,你已经成功的变成了一个合格的私生饭了。”
“又说我迷信,盲目崇拜呢!也罢,这也没什么不好。我就是只相信你一个人,普天之下,就你最聪明最出色,嘻嘻,肉麻吧,麻死你好了!”
两人都呵呵的笑了起来。
墨衣走出船舱来到二人身边,轻声道:“大人,李将军一直吐个不停,连肝黄水都吐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李仙惠皱眉道:“这般严重?我还没见过,晕船像他那么厉害的人呢!”
秦默道:“没什么,心理作用罢了。之前他还不晕的呢。你叫他多喝点茶水,别吐得抽筋了就好。马上就到了,看,前面就是江州大码头。”
诺大的一个码头,泊了好些个船只。码头上更是人头攒动,来来往往搬动货物的脚夫络绎不绝,人声鼎沸。
江南水乡,用船来运送货物,算是最常见的了。
江州也算是个富庶之地,商阜活跃,在这里经商的外国人,都不在少数。
在这里常常可以看到许多新奇的外国商品,从丝绸之路运到江南,价值就要翻上好几倍甚至是数十倍。也难怪这些商人不辞劳苦不远万里的从异邦来到江南做生意。
将带来的货物倾销一空后,又马上可以运上江南的丝绸,沿长江回去,节省了许多中间贩卖的利润差异,虽然劳苦,但也有许多商人一直愿意这样。
除了赚取更大的利润,江南这个美丽富饶的地方,也是居家玩乐的好去处。
秦默小时候就隐约知道,仅江州一州之地,外籍的商人在此定居的,就约摸有五六千人之多,这些年过去了,武则天一直鼓励商贸,大周王朝也对外商包容保护有加,使得更多的外国人来到大周经商、定居、结婚生子,甚至是步入仕途为官。
这一切,是中国其他王朝所远远不能相比的。
大唐的繁荣和富庶自然是不必说,但真正让唐王朝处于世界强国的地位领袖群伦的,除了它的强盛和富裕,更重要的是开放和包容。
正是因为这些外来人口的自由出入,使得唐朝高度发达的文明和各种文化,远远波及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秦默自己也感觉挺奇怪,最近总有这么多的感慨和领悟。
看来,还真是居其职,思其事。
现在自己当了官儿了,这些事情,整日里不自觉的就想了过去。
众人下了船,从接踵摩肩的人群里走过,上了江州的街道。
李仙惠由衷的感叹道:“真是个热闹的好地方!神都虽然比这里规模更加庞大,人流也更多,但我总感觉,这里更透出了一股生活的气息,每个人,都是发自内心的喜怒哀乐,很真实呢!”
秦默呵呵笑道:“所谓境由心生,仙儿,是你此刻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或许你自己没觉得吧。等他日再回神都,你会发现,那里同样的热闹,生机勃勃。”
身后的李嗣业一直在哎哟哎哟的叫苦连天,走路都有些飘乎脚下不稳了,范式德依旧像以往一样,时不时的打趣讥笑他一番。
墨衣紧紧的跟在秦默身后,一行五人,找了间客栈吃过午饭,便雇了二张马车直接朝彭泽而去。
秦佛想得清楚明白,若是先去了刺史府,势必弄得劳师动众人所皆知,到时候回乡祭母也要闹得沸沸扬扬,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了。
马车里,李仙惠看着墨衣,不由得就想到了紫笛,轻笑起来:“紫笛姐姐还真是有意思。昨天的时候吵得天翻地覆要跟着来江州,没想到昨日晚宴上喝得大醉,早上怎么也叫不起来了。改日我们回去后,她肯定会大声抱怨了。”
墨衣也笑了起来:“这丫头,总是这般的放浪形骸无所顾忌。你看她昨日那架式,哪里还像个没出阁的姑娘家,分明就是个粗卤的汉子。
跟李嗣业将军拼酒喝,天哪,亏她想得出来!还只喝了半坛,就滑到桌底扯疯撒泼醉得不醒人事了。”
一聊起这个丫头,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动身的时候,秦默将莫云儿也执意留了下来,另外铁奴也陪着一起看庄子,只有这五个人一起动身来了江州。
三人兴高采烈的聊了一阵,不查觉的时间过得极快,转眼就到了彭泽。
秦默下了马车,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看着周遭熟悉的一切,低声道:终于回家了!”
五人结伴而行,沿着浓密的桑树村道,朝秦默的家中走去。
进了栖凤村,远远的就有许多乡亲们认出了秦默,大声呼叫道:“哎呀,秦大郎回来了!乡亲们,咱们的武状元钦差大人,秦大郎回来了!”
立马有许多的村邻街坊走出了屋里田间,乐呵呵的迎了上来。
大郎,在唐朝的时候一种习惯的称谓。常常以家中的排行来称呼男子。
秦默是家中独子,自然是“秦大郎”了,这种称呼,显得很是亲昵。
不过秦默一直都很庆幸,自己不是姓“武”,要不然“武大郎”这一称呼,在他听来,总是会有些怪怪的。
那些乡亲们兴冲冲的跑到秦默面前,仿佛又想起了某些事情,都齐齐的跪倒下来:“拜见钦差大人!”
秦默连忙恭下身去,将这些乡亲们一一扶起,微笑道:“乡邻街坊们,大郎不管当多大的官儿,永远都是乡亲们的大郎。
大家千万不要这么见外,就像以往一样的看待我就可以了。”
众乡邻纷纷呵呵的憨笑起来,簇拥着秦默这群人,往秦默家中走去,熟识的几个邻居,更是在他耳边七嘴八舌的说开了:
“大郎,这次你夺了武状元,真是给咱栖凤村争子大脸面呢!”
“是啊大郎,这回你真是争气了,没枉费当年狄公培养你呢!我们这些乡亲们,都替你高兴呢!”
“还有啊,我听说大郎前日里在鄂州破了好大一棕逆党案子呢!我可听说了,大郎神乎其神,简直的是狄公再世哦!”
“有这种事情?我怎么还不知道呢?!”
……
秦默一路都呵呵的笑,时不时的回应一句,感觉心里暖洋洋的。
回家的感觉,真好。
来到屋前,看着庭院里井井有条,一点也没因为人去楼空而显得杂乱破败,屋里也是一尘不染干净条理,丝毫没有江南梅雨季节里常见的发霉味道。
秦默知道,这些都是他的左邻左舍一直在帮忙打理。
这时,乡邻里有人说道:“大郎远来辛苦,我们让他休息吧。而且稍后他还要去祭拜母亲,忙着呢。乡亲们,咱们都散了吧,别打扰到大郎和他的朋友们了。”
秦默拱手回揖:“稍后,秦默再请诸位乡邻来做客。”众人乐呵呵的散了去。
李仙惠等人,都不约而同的在秦默家里参观起来。
简单而朴实的家中,到处都是秦默以前摆弄出来的一些小发明、小物什。
最吸引人的,就是那一架水流自动风扇,因为溪水见涨,现在都一直还在摇动,扇出好大风来,众人都惊叹不已。
稍事休息后,秦默带着众人离了屋子,来到后山母亲的坟前,拔除杂草,拢土修葺,擦拭墓碑。
香案果品等这些祭物摆好后,秦默双膝一跪就拜了下去,祭奠母亲在天之灵,心中默念道:“娘,我没给您丢脸,当了武状元,当了钦差。而且,没干缺德事儿,没坏了秦家的名声。娘,你安心吧,我今后一有空就常回来看您。”
范式德说道:“大人,您现在荣归故里飞黄腾达了,母亲之坟,也应当好好修缮一下才是。也让她老人家,在天之灵,享享你的福。”
“嗯,默正有此意。”秦默点头道,“母亲在生之日,没享过我一天的福,至今想来,仍让人觉得心酸不已。
现在,我仅能做的,也就是让她死后追忆一下。这样吧,这件事情,我亲自来打理,就不必范先生操持了。稍后我就去请工匠艺人,将这里修葺打理一下。”
李仙惠在旁边亲自动手拔了一阵杂草之后,恭恭敬敬的跪在墓前,叩起了头。然后跪在那里,双掌合十,闭目凝神了好一阵才起来。
墨衣则一直在旁静静的立着,扶李仙惠起来,自己神色间仿佛又还有些疑虑,不知道该不该像李仙惠那样,叩拜行礼。
因为按习俗,非本家亲属,清明上坟是不必、原则上也是不许叩拜的。
范式德见了,微微笑着低语道:“大人,看来,这秦仙儿迟早便是大人的亲人了哦?”
秦仙儿,自然就是李仙惠现在的名字了。
为了掩人耳目,在外人面前,她都叫这个名字,秦默的远方本宗堂妹,算起来还挺复杂的。
秦默故作不知,疑惑道:“她本来就是我的亲人嘛,有什么不对么?”
范式德呵呵的低笑:“大人说的是,卑职糊涂了。”秦默不动声色的瞅了他一眼,也跟着笑起来。
一行众人离了坟地往秦默的老屋走去,远远就看到屋前围了一大片人。
秦佛刚刚现身,这些人就起身迎了上来,迎头就拜。
领头的,居然是江州刺史何开和江州府折冲都尉李光平,还有其他的一些人,秦默虽然一时叫不出名字来,但也隐约记得有些是见过的,看他们的袍服颜色,四品以上到六品以下的,都有。
大约有六七十人之多,其中就以之前举荐秦默去参加武举的彭泽县令在,却无奈官阶太低,排在顶后面,只能远远的冲着秦默兴奋的投以眼色,他身前尽是一些刺史、司马、参曹等人。
何开最前,拜了几拜,恭声道:“江州刺史何开,率江州众将官,恭迎钦差大人荣归故里。迎驾来迟,万望大人恕罪!”
秦默微笑,伸出左手:“何大人请起,诸将官请起。今日本官是来祭祖扫墓的,非同于朝堂之上,诸位不必如何多礼。”
众人从满是泥泞黄土的地上爬起身来,纷纷呵呵的轻笑,气氛倒也还舒缓。
秦默提步慢慢朝家走去,何开落后半步跟在身边,低声说道:“何开感谢大人再生之德,无以为报。从今往后,何开唯大人马首是瞻,但有驱驶,万死不辞!
我江州众同僚,亦与何开同心同德,愿追随大人,赴汤蹈火,绝无怨言!”
秦默呵呵的轻笑:“何大人,言重了。本官不过是秉公而断罢了,最重要的是何大人本性未失,迷途知返,才使得本官胆敢对你网开一面。
不过,当时所有被赦免的官员,全都官降一品停俸半年,司原职戴罪立功以观后效,怕是有许多人,还会对本官怀恨在心呢。”
何开慌忙道:“秦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何开敢对天发誓,当日被大人赦免的官将,会永铭大人的恩德,至死不渝!
不信大人请看,我这里有一份当时众将官签名谢恩的折子,诸位同僚知道大人会回乡祭祖,特意嘱托卑职,一定转呈大人。”
说罢拿出一迭厚厚的折子,给秦默来看。
秦默略有些惊讶的接过来,翻开看了看,上面齐整整的写着当时楚仙山庄里,被自己赦免官员的名籍,和发誓追随秦默的话语,或婉转隐晦,或直白媚谄,或慷慨激昂。
秦默皱了皱眉头:“何大人,这是你约他们一起干的?你这是干什么,不是要陷我于不义么,到时候可会有人借此来说事,甚至是弹劾我知道么?说我拉帮结伙,意图不轨呢。”
何开正色低声道:“哪里,哪里!这些,都是我们这些下官,发自内心的感恩之心罢了!
知恩图报人之常情,这莫非也有错么?大人,从今日起,何开别的不敢保证,在江州这块地方,但凡大人有什么驱使,尽管开口,我何开万死也不敢误了大人交待的事情!”
秦默呵呵笑道:“何大人,你这么说话可就太见外了。大家都是同僚一场,不用把什么上官下官分得那么清楚。
但有难处,彼此帮助提携一下,只要不坏了规矩循私枉法,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的嘛!”
何开面露喜色:“大人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正聊着,已经走到了秦默的屋前,秦默转过身来,对一众官将说道:“诸位同僚,寒舍窄小简陋,不堪待客。稍候几日,本官自到江州府衙,再与诸位一述同僚之情。”
众官将纷纷拱手应诺,齐齐告辞而去。
秦默回到屋里,把玩着手中的那张折子,对坐在身边的李仙惠等人轻声笑道:“大家知道,这本折子意味着什么吗?”
范式德一直还不知道《道德经》和秦默已经得到了真正的水乐册的事情。
但今日眼前的光景,却让他这个官场老混混看出了一些门道,低声说道:“卑职以为,江南的这些官吏,上次蒙大人恩惠赦免之后,感恩在怀,从此对大人仰慕尊敬,不怀二心了。”
秦默挑起嘴角,淡淡的满怀深意的微笑:“或许是吧,范先生说得挺有道理。我身为江南道钦差,时刻手握对他们生杀予夺的权力,这些人明里暗里的来巴结讨好一下,也是人之常情了。”
其实秦的还有几句话,真的很想一吐为快,那就是:这些人愿意供我驱驰,除了我对他们有恩,在职的任期内手握生杀予夺的直权之外,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因为我手中还抓着他们的把柄!
就因为这些把柄的存在,哪怕我哪天不当钦差了,甚至是不当官儿了,这些人,也不敢忽视我的存在!
说得不好听一点,徐小月当年所干的事情,现在换作是我在干了!
唯一不同的是,徐小月是借以要挟图谋不轨,而我则是为了护着这些人脑袋不搬家,不想看到一场大屠杀而这样去做的。
秦默明白,以武则天的习惯手段,若是知道了这其中有人,跟当年徐敬业能扯上瓜葛,必然会对江南来一次大屠杀,大清洗。
正好当时,武则天有由上官婉儿捎来了口喻,说“徐敬来一案,早在十八年前就结束了”。
所以在审理赦免这些官员的时候,秦默将他们当年与徐敬业有染一事,正好顺手推舟十分自然的隐晦其辞,没有说起这一桩事儿!
而是就着当时的情形和场面,说他们因前来为自己恭贺新婚,被火凤强行拘禁,然后逼迫加入的,最后还暗中投诚了钦差大人!
至于究竟有没有投诚,“暗中”这个说法就很微妙了。
现在可没有录音机,当时那种紧迫的环境下,也不可能来个签字画押,谁能列举证据呢?所以,秦默的话,就是证据了!
秦默凛凛的想道:尽管鬼哭山谷蟒穴中的那些个证物,永远也不会被挖出来,但只要我活着一天,他们就会认为,他们的那些把柄,永远都握在我的手中!
不必多想就能领会得到,从现在起,江南这块地方,除了皇帝,恐怕,就只有我一个人说话最有份量了!这种人有个什么称呼来着?
对,土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