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襄郡,初冬夜。
“站住!”
“快抓住那小贱人!”
“她杀了老爷!杀了她们!”
“她还偷了银子!”
博襄郡的冬夜冷的万物低语,冻的地面都硬邦邦的。
宋镜跑掉了一只鞋,因为她穿的是母亲穿过的旧鞋子,不合脚。
她没有去捡鞋子,而是踩着满地霜花,拉着宋岐拼命往前跑。
夜黑的像是没有尽头,她呼吸粗重,五脏六腑像是被砂砾摩擦过,泛着一股铁锈味,一旁跟着她一起跑的母亲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了。
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他们三个都活下去!
宋镜拉着母亲和宋岐钻进了乱葬岗,夜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她什么也看不见。
母亲哆哆嗦嗦的拉着她的手:“阿镜,里面都是死人,你们....娘去将追兵引开......”
她回头看了看,追兵暂时还没有追上来,一旁的宋岐也吓得往她身后缩。
宋镜摇了摇头,她不能让母亲孤身犯险,一左一右捏紧了两人的手往乱葬岗深处拖:“不行,一旦被发现你必死无疑!”
母亲还想退缩,宋镜使劲攥住她的手,尽管她疼的低呼一声,宋镜也没有松手,她神色严厉:“我们可以躲进坟地,快点,你想我们都死吗?!真的死在这,像是这满地的尸骸一样!”
她声色俱厉,母亲一下被她镇住,由着她将自己拖进了冰冷的坟地。
她们躲在坑洞里破败的草席和骸骨下,郑府的家丁拿着火把在坟岗中搜查。
宋镜紧紧捂住宋岐的嘴,才十岁的宋岐害怕的一口咬在她的手指上。
刺激的疼痛瞬间漫到心尖上,宋镜重重的咬住犬齿。
她眼泪顺着脸颊躺下来,湿漉漉的滑进耳朵。
她看不清草席外的景象,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手指被咬破了,温热的血流进手心里,糊了宋岐满脸,她丝毫不敢放松。
她感觉到宋岐咬到了她的骨头,因为她已经瘦的指头上都没多少肉了。
过得很久,她觉得脚已经冷的没有知觉了,周遭都只剩下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下雪了。
在她意识沉浮之间,母亲一把掀开草席,夜色中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大喜:“他们走了!阿镜,没事了!他们走远了!”
宋岐张嘴松开了她的手哇一声哭了,哭声在这凄冷寂静的坟地使人毛骨悚然。
宋夫人将儿子搂在怀里,凑近看他脸上满是鲜血,就着一点夜光,低头又看见宋镜满手血,惊呼一声:“阿岐把你手指咬断了吗?!”
宋镜不知道,但她感觉自己已经冻僵了,雪花落在脸颊上没有丝毫感觉,母亲赶紧抹了抹泪,撕衣服给她包扎伤口。
她已经痛木了,但是心情好了起来,只因她们逃出来了。
想到这里,她艰难地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那是她从郑老爷腰间摘下来的,有了钱,他们就可以去找父亲了。
包扎好伤口,她们互相搀扶着往博襄郡的城镇方向去。
宋镜留了个心眼,为了不被郑家发现,她从乱葬岗扒出来一件破烂的男装换上,抹花了脸。
博襄的冬天极冷,宋镜的手脚上已经生满了冻疮,手上更因为宋岐咬的那一口,无药可医而发痒溃烂,母亲和宋岐的手脚也都生了冻疮。
但是宋镜的脸色却越来越好,父亲伐北王宋怀永的军队就在博襄前面驻扎,越过博襄,就能找到父亲。
夜里他们露宿在一座破败的王母庙里。
宋岐自从那日乱葬岗里出来就沉默寡言,不哭不闹,夜里缩在宋镜怀里,小心翼翼的盯着宋镜包着破布条的手看。
母亲宋夫人见两个孩子这会儿乖巧,捡了些树枝丢在火堆里,树枝有些潮,闷了好久才闷出些火星子。
宋夫人见状走到一双儿女跟前摸了摸宋岐的脸蛋,又伸手摸了摸宋镜的头发,她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宋镜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素来心思明澈,父亲宋怀永将她们遗弃的时候她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她望着明明灭灭的火星,冷漠道:“娘你不必担心,我见了父亲不会哭闹抱怨的。”
他们现在不能惹怒宋怀永,没有宋怀永,在这乱世里,他们会死。
宋夫人对她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这微笑太柔软了,宋镜无法对上这样的笑颜,移开视线看怀里的宋岐。
母亲抱了抱她们,用视线量了量宋镜的个头道:“阿镜都长得比为娘还要高了,是个大姑娘了。”
宋镜不说话,目光更冷了一点,宋怀永很高,她像宋怀永。
母亲轻轻叹息了一下,望着斑驳破旧的王母庙,口里喃喃吟诵道:“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宋镜一愣,转头看向母亲,她想劝母亲不要在意父亲那样凉薄的人,但是话到嘴边停住了。
母亲生的很美,曾经是他们那个小地方临江县的第一美人,十六岁就嫁给了父亲,为他生养了两个孩子。
被父亲抛弃的这段时间里,宋镜一直在想,宋怀永抛弃三个人时,是不是就已经决定了让他们死。
因为在这个惶惶乱世里,女子除了依附男子,是没办法活下去的,而宋岐还是个小孩子。
母亲还在温柔的望着她们,宋镜心头有些怪异:“娘,怎么了?”
母亲摇了摇头道:“快睡吧,明日一早就去找你们父亲去。”
宋镜点了点头,抱着宋岐在火堆前睡去。
她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一旁的火堆已经熄灭,外面呼啸的寒风吹着破庙仅剩的一点帘幔。
残破的西王母神像上还有一双眼睛没有斑驳,慈悲的望着庙里的一家三口。
宋镜还没来得及叫醒宋岐,就看见母亲悬挂在半空飘荡的双脚。
母亲悬梁了,火堆旁用漆黑的灰写着一句话。
“阿镜,阿岐,娘清白已失,无颜苟活,你们见了父亲乖乖听话,好好活着,万望珍重。”
门外的风吹得破窗子哐当一声,宋岐醒了,茫然的望着风中飘荡的母亲,喃喃的唤了一声:“阿娘.....”
天光大亮,宋镜带着弟弟宋岐在野地里找了个土炕将母亲埋葬,她只简单认识些字,便在破庙里找了快木头写上‘罗云棠’三个字,这是母亲的名字,她原本想写‘罗云棠之墓’,可惜她不会写‘墓’字。
冬风冽冽,宋镜望着博襄土地上一望无际的野地又哭又笑,母亲以为到了博襄他们就能很轻易的找到宋怀永,竟熬过慢慢长路自戕在此时,可惜她不知道博襄有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