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尽间,常京童离去之时,天色已经泛起鱼肚白。
自他进了我这间书房,脸上颜色先从恳切相辩,再到不愿相信,最后成了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我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实在是不忍,思及我当初被阿尔野蒙蔽那一段,不禁感同身受。
“儿女情长终归是小,护佑常府,做金殿之上的一品大将军,这些事才是你年幼时的夙愿......你不要......”
常京童回眸看我,平日里兴高采烈的开朗全然没了踪影,只是耷拉着眼角,有些丧气的冲我摇摇头。
“师兄,我明白,我只是......只是......”
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师兄明白,无需多言......”
及至送走了常京童,守了一夜门的梁管家,脸上已经熬出了一层疲色。
我赶紧叫他去歇着,生怕他老人家有个三长两短,我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送罢了梁管家,我又独自回了书房,一连写了三封密信。
颜问慈一封,唐骄一封,余下还有一封,是要给常京童的。
他此次回京也待不了几天,最迟后日便要出京,追着黔西行军而去。
这三封信里,我细细写了当地守将的脾性为人,还有各地行军的弊端利处。
他们三个都不是蠢人,想来能从这信里看出些机锋,各自寻求得胜之法。
我搁了笔,回首看向窗外,晨露晶莹挂在园中花草上,得天光一缕便散出丝丝雾气来。
冬日里半死不活的那眼活泉,此刻也流出些潺潺之声。
这是春日里清晨,有香花有水泽,万物复苏的节气,该有这一番渐次而醒的迹象。
我正望的出神,便见一贯早起的彩玉,掩着小嘴打着哈欠,从花园春景里走了出来。
她褪下了冬日里厚重的夹袄,只穿一件黛绿的小衫,下裙是个俏皮颜色的鹅黄裙裾。
颈子上配了一只白铜的项圈儿,项圈底下坠着一粒儿玳瑁色的圆玛瑙。
我看着她,不由笑了起来,想来是我璞王府的地气养人。
从前不怎么出挑的丫头,如今也生出些风流灵巧的情态。
彩玉将将推门进了书房,一见我在房内,颇有些惊讶。
“王爷......您怎么这样早起?”
我揉了揉眼睛:“起的倒是不早,就是睡的迟了”
彩玉闻言微微一歪头,满眼写着不解。
我笑了笑,只问:“卯时还未过,你来书房做什么?”
彩玉颔首回话:“梁管家说王爷这几日都在府中,叫奴婢日日将书房收拾妥帖,候着王爷看书习字”
我点点头:“倒辛苦你”
彩玉摇头,只说不敢,瞧了一眼我的脸色后,便又开口道。
“王爷可还要在书房久坐?若要久坐,奴婢去给王爷烧一盏参茶来吧?”
彩玉一向是有眼色的,不会无缘无故就烧参茶,我皱了皱眉,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皮。
“本王是不是脸色不大好?”
彩玉一默,小心翼翼点了个头。
我叹了口气,歪着在椅子上,只觉自己当真是未老先衰。
早几年和四儿厮混在花街柳巷里,夜夜饮酒到天明,也不见丝毫疲态。
如今不过熬了这么一个小夜,当即就被人看出了虚相。
我搓了搓脸:“烧两颗好参,本王要狠狠补一回身子”
彩玉一笑,领命而去。
我歪在书房里打瞌睡,此刻还不能回房歇下。
若我没料错,今日府中是要来一道旨意的,且是一道极要紧隐秘的旨意。
是以......此刻还需留些精神,候一候这道旨意。
彩玉烧好了参茶送到我案头,又拿了个野鸡毛翎扎的掸子,爬高爬低的掸起了书房里的灰。
我眼睁睁看着掸下来的灰尘,落了我一头一脸一茶杯,又抬头看向正掸的起劲的彩玉,无声叹了口气。
唉......说她没眼色吧,她晓得烧参茶给我解乏。
说她有眼色吧,我这盏参茶还没喝到嘴里,就叫她糟践的失了色相。
罢了罢了。
到底她从前只在相府里管个喂狗的差事,如今粗糙些,也是难免的事。
灰尘浮在空中,窗外又杀来一道耀眼灼目的旭日之光,两厢一对照,便见一副尘埃蜉蝣于光中的景象。
我一边喝着参茶,一边观着这副小景。
时辰悠悠过去,及至彩玉掸完了这一室尘埃。
书房的窗棂上,便飞来一位颇面熟的小友,我伸手接应嘀嘀,嘀嘀也乖觉跳到了我手上。
可再细看,嫣红的鸽子脚上,却是什么也没有,不似往日还有个装着秘信的小竹筒。
我笑了起来,伸手点了点它的脑袋,原来避开满城眼线,送这一道密旨的,竟是嘀嘀大人.....
东南西北,三角已成,唯余东海,还缺着将星。
哥哥不下旨,我便不能动。
如今嘀嘀来了,即便它什么手谕也未带。
可只要它来了,那哥哥的旨意,便算是送到了。
彩玉抱着掸子站在我身后,有些好奇的盯着嘀嘀看,我回身将嘀嘀搁在彩玉手里。
彩玉伸手接过时,神情十分小心。
“奴婢从未见过嘴脸儿这样标致的鸽子......”
我笑了笑,看着彩玉打量嘀嘀。
“梁管家在后院儿养的鸽子你没见过么?和这只一模一样的”
彩玉一愣,蹙着眉想了想。
“怎会呢?奴婢从未见梁管家养这些小玩意儿呀......”
我一笑,梁管家心思缜密,御鸽又是个金贵东西。
大抵是害怕府中人多眼杂伤了咕咕,是以早早换到旁的地方养着了。
我伸手摸了摸彩玉的头:“抱着玩会儿吧,这鸽子得有很长一阵子,不会来府里了......”
彩玉有些不解,却没有开口相问,只是伸出小手一下一下摸着嘀嘀脖子上的翎毛。
摸着摸着便喃喃道:“这要是做个掸子......”
嘀嘀闻言,一双豆豆眼好似通了灵性,当即就展了翅,飞来扇了彩玉两膀子。
彩玉叫这一下扇的发愣,嘀嘀却已经飞出了窗棂,直直奔着紫禁城去了。
我看着这一幕着实没能忍的住笑,只伸手从彩玉发髻间取下一缕鸽子毛。
“忘了跟你说了,这小畜生脾气不大好”
彩玉这时才从惊吓里回了神,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也不知是谁将它养的这样娇气,一句玩笑话也听不得......”
我笑了笑,并不回话,只是看着窗外说道。
“去库房里将本王的甲胄戎装,取出来拾掇拾掇,再过几日......便能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