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某一日,天上热辣辣的挂了一轮太阳。
我咬紧牙关铆足劲儿破开了土壤,谁知刚得见天日,眼前出现了一张清俊的脸庞。
那人瞧见我发了芽,沉默半晌后,两只笑眼便湿了,又哭又笑的道。
“花开了,叶却走了,这一夏寂寞,却叫我与何人说呢?”
我听了他的话,觉得这人应是有些痴症在身上。
我如今不过是出了个芽,哪里能看出花开来?
啧,这人虽生的面善可亲,脑子却这样不好使。
真是美中不足,美中不足。
自打我长了新芽后,这人白日里虽进来出去的从我跟前过,但并不驻足,只是匆匆而已。
然而,等到了夜里。
这厮便会换一副面貌,每逢天上月儿弯弯,院中凉风习习。
他便会鬼鬼祟祟走出西厢,左顾右盼的蹲在花坛前。
见四下当真无人后,才叹着气,从荷包里捏一点子好花肥给我施上。
而后一边松土,一边对我说话。
起先我还惊讶,这厮不会是有些方术在身上,一眼勘破了我是个有些道行的小花精吧?
后来,我听了他说的话,才晓得他是将我当做了一个叫崇然的人。
他说:“白日里不敢在这里多呆,怕睹了物就要思人,届时脑子心里都乱套,再没心思做正事了”
他说:“崇然,哥哥今日差了嘀嘀来府里,却未曾叫它带来只言片语,但我晓得,哥哥是要我去平了东海”
他说:“这原不是个大事,可我这几日频频出神,想的都是一件事情,你说,若我能就此死在东海,好不好呢?”
他说:“阴司里有你等着我,阳世里有个璞王,哥哥也不会安心,倘若我当真死在了东海,难道不是件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他说这些时,面容寂静似月色绵绵,一双笑眼之中非但不见哀恸,甚至还有淡淡得意之色。
仿佛当真觉得自己想了个好办法。
我听得心惊,看着他这漂亮脸蛋儿,结结实实叹了口无人能听见的气。
先是叹那位叫做崇然的褐痣郎君,竟年纪轻轻就去了幽冥报道。
再是叹眼前这人何止是脑子不好,简直大逆不道。
我在佛祖座下听真经善言的时候,常听这活人自戕的罪孽,乃是人世间头一等罪孽。
死后魂归幽冥,要受种种酷刑不说,下一世再有轮回,连花木之道都进不去,只能堕身畜生道中。
须知“人”为天地灵物,能得生而为人的机缘,本就是再好不过的造化。
这厮竟一点儿不怜惜自己的小命,也不怜惜自己的身体发肤。
要知道他如今拥有的,我得修一千年才能修来呢!
我在心里狠狠摇头,狠狠叹气,也狠狠将这人训了两句。
若此刻我能幻化出人形,成一个美貌的小花精,我定要捧着他的脸说。
“俊朗的小伙子哟!好死不如赖活着呀!你有这样大的府邸住着!还生了这样一双含情笑眼!又是二十啷当岁的风华年纪!你怎么能舍得死呢?心上人虽去了!可俗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柳暗花明后,又是一小村呀!”
“再好比......”
没等我腹诽完这些劝人的金玉良言,那人就轻轻笑了起来,又说道。
“瞧我,丧气话说起来没完,倒扰了这兰草清睡,你见了又要说我是孩童行径”
说罢,他竟低头在我的小芽儿上吻了一下,还伸出指尖,轻轻挠了挠我的叶子。
“对不住你了小兰草,我心里这些念头,若说于旁人知道,他们难免就要生出些劝我怨我的话来,是以我总不敢说,如今说与你知道,我心里松快许多,倒要多谢你了......”
我受了惊吓,抖着叶子就想往土里钻,他之后的话,更是一句也没听清。
满心只想着,他......他怎么好亲我呢?就算我是棵刚发芽的小兰草!他也不好突然间就亲过来呀!
真是登徒子!
......
再后来,他几乎每夜子时都要来同我说话。
说话时,又必要给我施一回肥,再亲亲我,摸摸我。
末了,还要夸上一句。
“长的真快,开了花势必好看,他见了,定然也欢喜”
彼时他看我的眼神,用一句情深似海来形容都不为过。
我每每叫他盯着,都恨不能用两片颊叶将自己裹起来,心里一半是羞,一半是恼。
佛祖啊佛祖,小莲儿在您座下受教千年余,从不知红尘中竟有这样痴缠的登徒浪子。
即便他这双眼里的万千情丝,都不是因我而起。
可是......被他这么一看......被他这么一看......
我就......
我复又叹息,想从前万万年的寂寞青灯,又想如今日日被呵护的滋味。
心中竟渐渐生出一点点迷惘来,原来,这就是佛言中,最最忌讳的男女情爱么?
比之神佛慈爱世人的大爱,这样渺小的男女之爱,我从前只是当做戏言来听。
每每听到有修仙参禅者,悟不透一道情关时,心里总觉得凡人愚钝,连这番小情小爱也参不透,真是不中用。
然而......然而......
如今身临其境,我竟也被这样小情小爱......迷了魂。
那人见我长势好,照料起我愈发精心,松土施肥日日不断。
就连他府里那个有名无实的夫人,也搭了一张油纸棚,罩在我头顶上,生怕我受了风雨。
我每日看着他进出西厢,从我身前一次次经过。
见他一时开怀......一时失意......一时木讷......一时又神伤,心里便也随着他开怀失意,木讷神伤。
每当月满中天,他便借着亮堂堂的月光,同我一遍又一遍的诉说,他有多么思念那位褐痣郎君。
我听在心里,竟也随着他一道伤心起来。
他喜欢他,却已天人永隔。
我喜欢他,更是无缘之谈。
待我修成人形,亭亭此间,已是千年之后。
届时,只怕他早就化作了黄土青烟,随风而去。
“嗯?刚还有凉风过,怎么叶子上反倒起了露水?”
他有些诧异替我拂去了叶片上的露水,细细替我吹干湿痕。
我看着他的脸,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若是能......
若是能回吻他一下。
该多好。
......
我记不住人间的黄历日子,只记得自己脱离花根而去的时候,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夜。
花灵脱根,不日将亡。
可我顾不得生死了,我有件大事要做。
我将自己全部的灵识佛心,都凝做一个光点,一路晃晃悠悠向着故人身边飞去。
及至绕了东溪山一大圈儿,我才找到了那位叶施主的坟冢。
我咬了咬牙,心一狠便往他灵台中钻去。
这人阳寿原该有七十七,我从初见他时便看出了。
后来乍然听了他的死讯,惋惜之际,更觉奇异,阳寿未尽,如何死得?
横不能是生死簿上乱了套?
亦或是他日后,还有什么回魂的机缘?
不过彼时,我丝毫未能料到,我便是......他回魂的机缘。
一进他的灵台,我便将所有灵力散开,将他这具死了小半年的尸体,重新温暖起来。
在陷入混沌前最后一刻,我忽然想起了佛祖的话。
“命矣命矣,非无相莲花可转圜,本座今日许你莲花,可救命,却不可救命,无用功而已,太阴君,请回吧”
我笑了笑。
佛爷爷,小莲儿救他一命,并非是无用功。
我是盼着他......
替我回吻那人......
一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