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便我和茉莉眼中满是怨毒,他却仍是没看见似的。
慢条斯理将桌上的金叶子拾掇起来,放进了自己怀中。
茉莉眼睁睁看着他这番做派,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
侍书惦记着自家大儿的事,本来就心不在焉,虽然也输了个一塌糊涂,却也没往心里去。
......
子时一刻,我瞪着两只眼睛,死死将人压在了榻上,不眠不休的说道。
“两袖清风的贤臣......什么时候学会的博戏?”
崇然挑眉,抓着我身后的几缕发丝把玩。
“这难道是什么常人学不会的把戏?”
我将脑袋埋在他胸口:“你跟谁学的?说不清楚,明儿就拖你去午门斩立决”
他笑着,眸子柔和,脉脉温柔在气息中流落。
“这就要斩立决?陛下好狠的心......”
我闷在他胸口笑了笑,忽然想起了方才的事。
“你今日......是怕我不喜欢常家那个丫头,才留下推叶子牌,顺便替天禥做说客的吧?”
崇然亦笑,垂眸看向我。
“何以见得?”
我哼了一声:“当年哥哥的心事都瞒不过你,又遑论天禥这个没及冠的小崽子......你定是早早就看出他的心思了,又怕我觉得叶家女不好,不肯轻易赐婚,从而搅了天禥的好姻缘吧?”
崇然仍是笑:“殿下平日课业繁忙,也就中午用膳的时辰能得闲,可每每到了这个时辰,他却不肯好好用膳,总是先领着小万子走一趟国子监,等回来了再用膳,自三年前常小姐得了赏赐,能进国子监读书后,他便日日如此,一日未歇”
我叹了口气,翻身躺下。
“也是个情种了......”
殿中烛火晃了一阵,崇然伸手拍抚着我的脊背。
“上一辈的事,就该了结在上一辈,这一辈的事,总有这一辈的人来做,子戎,你从未恨过我是叶姓人,又为何要同一个孩子过不去呢?”
我闻言沉默许久,半晌后,又从榻上起来,走到外殿去寻了把剪子。
榻旁的烛火晃动,是因为烛心太长了,我将剪子搁进火中,轻轻剪短了烛心。
而后,灯火便再也不晃动了,火苗稳稳当当坐在红艳艳的蜡油之中。
那颜色,像极了小姑娘脸上的红意。
崇然躺在榻上没动,伸手捏住了我的手。
“把剪子放下吧,我看着害怕”
我扑哧一乐,低头看他。
“牢房里的烙铁你都不怕,一把剪子就吓着你了?”
“我幼时被家中仆从用剪子扎过,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你如今这样忌惮叶家女,不也是这个道理?”
我眯着眼,复又滚上了榻,将人囫囵个儿的搂进了怀里。
“你也别激我,容我再想想吧......虽然叶家那些人已经死走逃亡伤,可若是未来中宫品性不好,我就真的没脸下去见哥哥了......”
“也好......”
我闭上了眼。
自行堕入了一片黑暗中。
在这片黑暗里,我仿佛又一次看见了叶宝元的脸,甚至还有那位,许多年来都未曾入梦的菩萨。
正当我要跌入梦境之时,一双清瘦却有力的手,缓缓抱住了我的腰。
“子戎......都过去了......”
我从幻梦中醒来,回身看向崇然,窗外月光洒落在他眼角眉梢。
我将自己窝在他怀中,双手捂着脸。
“我是不是太软弱了......到了这个岁数......还怕一个孩子?”
崇然轻叹,低头在我额上落下一吻,月光从他耳廓流出,一点点跌进我眼眸里。
“你不是怕孩子,你只是怕重蹈覆辙,这不是软弱,不过人之常情而已......”
“你惯会哄我的”
......
三月之后,十月初一。
今天是个极好的日子,礼部操持了半个月的大事出了结果。
东宫迎娶太子妃的阵仗不小,我坐在金銮殿上,一刻钟叹了二十八口气。
那日我和崇然夜谈过后,不过半月,侍书便又来找我,说天禥似乎十分钟情常家小姐。
我知道了她的意思,却还是有些犹豫。
直到又过了半个月,天禥自己进了御书房长跪,我看着他神似哥哥的一张脸,心下只觉得作孽。
“就非她不可?”
天禥恭敬的叩首,额头贴地,十足诚心。
“恳请父皇成全儿臣”
我无奈的捏了捏眉心。
“你若只是爱她美貌,等日后你坐了朕的位子,便会有更加美貌的女子谄媚于你,你不必非她不可......”
“儿臣不是爱她美貌,儿臣是爱她贤良”
我听笑了:“你道什么是贤良?”
“回父皇,儿臣幼年随太傅出宫,去往城外葫芦寺听禅,那日恰逢常小姐也去寺中进香,那是儿臣第一次见她......”
“后来呢?这丫头究竟做了什么?让你牵肠挂肚到如今?”
天禥听了我的话,脸上蓦然一红。
“她......同旁人不一样......旁人跪在宝殿之中,或求姻缘红线,或求平安康健,唯有她......她说......希望菩萨喜乐,佛陀安康,她若有心愿,会自己想法子达成,就不劳烦菩萨了”
我听的荒唐:“就为这个?她这话是个孩子家能说出来的?这心里得有多大的主意,才会有这番话?”
“父皇心有芥蒂,再多美言也是虚行,儿臣无话了......”
说罢,他又叩首告退,万分潇洒的离了御书房。
我来了火气,伸手抓住一旁侍奉的楚长林,将人拎在手里晃来晃去。
“你看他!你看他!他还有理了他!真是儿大不由娘!不对!不由爹!不对!不由叔!”
楚长林一手扶着头上的纱帽,一手拉扯着自己被我晃松了的衣领。
“陛下您曾经说过,当年能从京中逃出去,也是得了常夫人......”
“放屁!她怀这丫头的时候就吃了朕的阿胶了!这人情早就还了!”
“......”
然而,不管我再如何嘴硬,到底也架不住身边人的软磨硬泡。
赐婚的旨意,同传位的诏书一样,都写的十分艰难。
儿女是债,哥哥走的痛快,只留下我一个人,挖心挖肝的慢慢偿还。
我真是怕,一纸婚约下去,会害了天禥一生。
每写成一笔字迹,都恨自己不能替他做完一辈子的打算,好叫他日后过的平顺。
待到婚旨拟定,我提着笔叹了口长气。
哥哥当年,大抵也是这样替我操心的,一样的殚精竭虑,一样的肝脑涂地。
罢了,罢了。
哥哥那样英明,都没调教好我这孽障。
可见人心若生执念,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得偿所愿。
东宫大婚那日,常樾没想到自家门庭中,还能出一位太子妃。
是以即便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也还是打起精神,红光满面走到了西直门前,喊了半个时辰的吾皇万岁。
这一日宫中热闹,夜间保和殿开宴,我被群臣架住喝了不少酒,直到夜里回了养心殿。
我才搭着楚长林的肩头,借着酒气说了些真心话。
“跟你干爹说,今冬一过,朕就要传位......日后,你就跟着天禥吧......少年人的日子,就让少年人去过......朕......真是累了......朕要下江南养老去了......”
楚长林闻言,喉头哽了哽,可最终,他还是应承下来。
“奴才明白......”
“江山代有才人出,朝堂上那几个能用的人,你都盯着,要是他们敢同天禥阳奉阴违,你就......”
话没说完,我便彻底醉了过去,长林伸手托住我的时候,恰逢崇然也进了殿中。
“又醉死了?”
“是......陛下到底还是见老了”
崇然轻笑:“怎会不老呢?你我不也都老了么?这世上唯一不老的,也只有这万里江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