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年关,这个点选择到京师来商人们,当然都是准备了足够的本钱的。
晋商,可不是指他们只在陕西这些地方从商,向来是哪里富裕哪里跑。
而京师的春节,可以说是整个大明最为热闹的地方,也是消费最高的地方,同时是大部分商人们最为赚钱的时候。
哪怕是因为群英商会,鲸吞了大部分商会的利益,但即便是吃了肉留下的汤,也是足够很多人吃饱了。
而蓝玉这些人,肯定不能只抓人的,抄没家产便是顺带。
“统筹出来,总计有多少。”蓝玉面色没有什么变化,对副官问道。
副官道:“回禀凉国公,目前各类货物折合统筹,约莫在两百万贯宝钞左右,余下还有些没统筹进入的,估计大约有三十万贯宝钞上下。”
听到这话,蓝玉和曹震两人,一下子就沉默了下来。
良久,曹震挥挥手让副官出去。
大帐内唯有蓝玉和曹震两人。
“这些个商人,是真他娘的有钱呐,随便都是两百万贯,这可是多少将士的军饷。”
“大哥,你看这么冷的天气,弟兄们也累得够呛,即便是休沐的,也都回来了。”
“要不然,咱们也给兄弟们分润一点吧,那么一小点就行了。”
曹震一边说着,一边笑着举起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搓动,如点宝钞一般。
若是换做之前,都不需太久,哪怕是半年前。
蓝玉都会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开口。
因为在军队里,像是这样的缴获,本身就有一个潜规则,那便是弟兄们多少都有份。
而这些缴获,自然是他们这些将军的大头。
往日里,最次也是截取一半了,有些狠的,甚至达到六成,七成,余下的才会上缴朝廷。
然而这次,蓝玉迟疑了。
迟疑的原因自然不用多说,很大程度的受到了太孙朱英的影响。
朱英很蓝玉谈过很多次,尤其是在军队的管理上面。
非常明确的提出,将会大幅度的提升将士待遇,但与此同时,有些陋习也要改掉。
如今地方上的将士们暂且不提,但京师的卫所,经过这几个月以来,玄甲卫的不断渗透,所有京师周边卫所们将士们个人素质,都在不断的提升。
至少再也不会出现像是从前,敌人丢一些金银财宝出来,就会大肆抢夺,不顾军纪的情况。
这个时候蓝玉敏锐的意识到,这个时候对于自己,亦或者说所有的弟兄们来说,都是一次非常严峻的考验。
首先,贪墨的情况,是绝对会被太孙知晓的,这个毋容置疑。
不说这里是京师,就算是那些从玄甲卫出来的中层将士们,他们也绝对会通风报信。
这事瞒不住。
看到大哥蓝玉面露迟疑的神色,曹震不由催道:“大哥,这怎么分,你倒是说句话呀。”
“不过这里是京师,有些事情做得太过也是不好,照我看来,不如就截留四成吧。”
曹震也在琢磨着,可他的琢磨和蓝玉不同。
曹震是安徽凤阳人,随同朱元璋骑兵,得益于老乡的面子上,也有着自身的猛勇军功,累官至指挥使。
曾经就是常遇春麾下大将。
要说本身有多高的文化素养,这个指定是没有的。
在练兵上,打仗这么多年,自然也有了不少章程,不过综合来说,还是得益于局势。
思想上也保留着曾经的做派,虽说跟蓝玉非常近,也隶属于太孙麾下,但其实跟太孙的接触几乎没有,所以想法上也有很多不同。
看着蓝玉犹豫,还以为是在想截留多少的问题,便就开口说道。
蓝玉听到这话,轻轻摇头。
还未说话,曹震就抢先道:“不然大哥咱们就留三成吧,这次的钱财确实比较多,三成也够了。”
蓝玉闻言,继续摇头。
“要不两成?两成也行呀,大过年的,多少算是个心意。”
蓝玉摇头。
曹震哭丧着个脸,最后道:“难不成咱们就留一成呀,二三万贯,这有点少了吧,给弟兄们分了,咱们这里也没多少了。”
蓝玉终于开口道:“吩咐下去,此次缴获,分文不取,任何人敢于贪墨一文,军法伺候。”
曹震整个人都懵了。
这,这怎么能行。
一文钱都不给留,还不准贪墨分毫。
曹震想都不用想,就目前上报统筹上来的时候,估摸着已经有不少弟兄,把某些值钱的东西,偷摸往兜里装了。
从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大哥这意思,是要大伙把已经装进兜里的钱财,再给吐出来。
“大哥,这,不太合适吧。”
半晌,曹震呐呐的说道。
蓝玉起身,身材健硕,魁梧的他,比之曹震还要高出半个头。
沉静如水的眸子中,尽皆是压制,曹震对上忍不住微微低头避开。
“并非是某,要绝了兄弟们的财路,而是当今这世道,一些曾经的习惯,必须要得到改变。”
“太孙殿下所想看到的军队,将士,是不能去贪墨这样的钱财。这就是为什么,殿下会给将士们退伍后的保障。”
“某听殿下所言,在今年春后,更会有一系列的措施,来保障退伍将士们的生活。”
“哪怕是因伤残而退伍的将士,也会有很大的照顾。”
“这些,是贪墨再多钱财,也得不到的东西。若是因为贪墨,从而使得将士们错失这样的机会,你我,皆是弟兄们的罪人。”
蓝玉语重心长的说道。
而曹震一边听着,一边眼神都发生了变化。
在他的心中,大哥蓝玉是个怎样的人?
那是在行事风格上,跟他的姐夫常遇春,几乎是完全效仿着来的。
对敌人残暴,对自己更为残暴,真正意义上的凶猛,哪怕是在打仗的时候,经常也是冲在第一线上。
这才过了多久,三个月吧。
就如同换了一个人般。
常言道:近朱则赤,近墨者黑。
太孙殿下对于大哥的影响,就真的有这么大吗。
许是看到曹震眼中的惊讶,蓝玉语气带着唏嘘和感叹,道:“曹兄,这世道变了呀,太孙殿下你接触得少,很多东西不怎么明白,往后便就清楚了,我是不会害了弟兄们的。”
“若是咱们还要按照以往的路子去走,哪怕是立下再多的功劳,也会逐渐被太孙殿下边缘化。”
“什么时候哟空闲,我建议曹兄去玄甲卫的军营去看看,就知道往后的路子,应该是怎么走了。”
曹震的年纪,其实比蓝玉还要大上一些,资历也比蓝玉高,但是论起背景,那就相差太大了。
所以在称呼上,一直是叫着大哥。自然,大哥和大兄,在现在的大明,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而蓝玉一般也以兄弟相称。
蓝玉是个聪明人。
不是聪明人,也成不了如今的一代名将。
名将和大将之间,可是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即使是政治智慧,蓝玉也不必朝堂上任何一个大臣来得低。
历史上之所以被杀,首先是他没有想到朱元璋真的可以做事这么绝,这么狠。
再有即便是他想反抗,也没有任何的机会可言。
在老朱这里,想要弄死的人,只能是个死。
朱英在跟蓝玉的沟通中,因有着血缘关系的牵连,很多话也算是说得比较的直接,并没有暗示来暗示去,让你自己去体会。
像是贪墨钱财这样的事情,就是摆明了告诉蓝玉,我看不惯,也看不得,以后不要去做了。
加上玄甲卫现在的情况,几乎是成了一个标杆,蓝玉也是曾经去看过的。
所以才会有这样思想的转变。
曹震听着,喉咙滚动了数下,但也不知道怎么去说,总不能说去反对太孙殿下吧。
只是脸上的可惜,非常明显。
想了良久,还是说道;“大哥,不然那些已经拿了点的弟兄们,他们就算了吧。”
“现在正值春节,也让弟兄们稍微富裕一点。”
蓝玉坚定的摇了摇头,道:“这般更是不行,他们拿了,底下的弟兄们不拿,那像什么话,说了不拿,那就都不拿。”
曹震听着这话,只好尴尬的点点头。
下意识的摸了摸兜里,颇有些不舍。
那可是上千贯宝钞呢,感情也得交出来。
恰逢此时,大帐外有属官来报:“启禀大将军,外面百户陈兴和百户张建打起来了。”
蓝玉眉头一皱,喝问道:“何事引发纷争。”
属官回道:“两人因钱财之故,因此双方产生争执,目前正在大打出手。”
曹震怒喝道:“放肆,竟敢无视军纪,军纪官何在!”
属官不敢搭话,这是在自家营寨,因为自家事争执,又不是战时,即便是军纪官,也只能是劝阻为主。
“走吧,去看看。”蓝玉说着,带头起身过去。
此时校场上沸沸扬扬,极为热闹,更是不断传出叫好声,嘘声。
许多将士围成一个圈子,里面正是两名百户在单挑。
不过很显然,年轻的点百户陈兴,一直在压着百户张建打。
蓝玉和曹震的到来,使得将士们一哄而散,两名百户也立马停了下来。
这里是曹震的军营,两名百户自然都是他的属下。
曹震也没啥说的,上去就是一人一脚,骂骂咧咧的道:“丢脸都丢到姥姥家了,自家人还为了这点钱财争抢,咋滴,好歹都是百户,是没见过宝钞吗。”
听到这骂声,众人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起来,气氛显得有些异常。
曹震见此,随手抓来一名将士,让他详细交代个中情况。
原来,并不是两人在争夺贪墨缴获钱财,而是百户张建在私下藏匿钱财的时候,被同为百户的陈兴发现。
然后陈兴要求张建把钱财都给交出来,不准私下贪墨。
恼羞成怒的张建,便就直接动手了。
听到这里,曹震不由转头看了蓝玉一眼,心里头有些震撼。
因为百户张建,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了,这就是或许为什么军纪官没有大力制止,反而视若不见的缘故。
而百户陈兴,是最近才被调到他麾下的。
陈兴的路子,很清晰,前身就是玄甲卫。
立了功劳,但在玄甲卫中没了晋升名额,就被安排了过来。
许多玄甲卫,都是以这种形式,加入到各个卫所之中。
一同来的自然不是陈兴一人,其中单百户便有三人。
不然早就一边倒了。
曹震知晓后,转头看向蓝玉。
蓝玉轻轻点头。
曹震顿时明白,对着张建呵斥道:“军纪如何,你这个百户都不知晓吗,都不知道你这个百户是怎么当上的,竟敢带头触发军纪。”
张建嘀咕着:“那还不是将军你一手提拔的。”
平日里,曹震练兵,都是跟兄弟似的,这些百户,千户,也都是熟悉得很,少的都跟了十多年,长的几十年,一路这么并肩子过来。
是以张建才敢这么说话。
在大哥面前,曹震感觉脸面有些挂不住,呵斥道:“把藏匿的银子都交出来,自个到军法处领二十军棍。”
张建闻言,颇有些不情愿的说道:“头儿,军棍没问题,别说二十,三十都成,可这银子...能不能稍微留点。”
曹震眼睛一瞪,道:“放肆!”
“没大没小了是吧,让你交出来就交出来,别给我摸摸索索的,爽快点。”
“左右来人,给我上去搜身,一个铜板都给掏干净了。”
两名亲卫嬉皮笑脸的上去,对那百户张建说道:“建哥儿,可别让兄弟们难做,头儿都发话了。”
另一人道:“是啊,别藏着了。”
这般嬉笑打闹着,三人闹了半晌,不少钱财被搜了出来。
然而,蓝玉面色铁青。
陈兴等玄甲卫出身的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
曹震也感觉到了这气氛有些不对,只是让他对这些弟兄下狠手,碍于多年情面,他有些不愿,也不想。
“这还是我大明的将士吗!”
一道冷厉之声,从蓝玉这里传出。
所有的嬉笑气氛,顿时被打破。
蓝玉在军中的威望,尤其是淮西勋贵武将们心中,更甚。
这些跟随着曹震的将士们,曾经可谓都当过蓝玉的兵。
当大将军开口,事态就变了。
“百户陈兴!”蓝玉喝道。
“属下在。”陈兴抱拳行礼。
“军棍三十,立即行刑!”
“属下领大将军令。”
陈兴可没什么顾忌,直接走到旁边军法官手里拿来杀威棒,马上有同为玄甲卫的搬来条凳。
陈兴冷艳看着张建。
张建知晓大概是逃不过了,目光转向曹震,曹震侧头避开。
一咬牙,张建就躺了上去,口中仍道:“来呀,爷爷可不怕这些。”
陈兴冷哼一声,待张建躺好后,一棍子狠狠的打下去。
张建忍不住痛哼出声。
这一棍子,可不好受。
平日里的处罚,多少都有些情面,但陈兴刚才与其争打过,哪会留手。
嘭!嘭!嘭!嘭!嘭!
不到十棍子,张建的嘴角,已经开始溢出鲜血。
而接下来,还有二十军棍,这般打下去,不死也残。
军中的气氛,变得极为压抑起来。
尤其是那些曾经跟随曹震出生入死的老部下,眼睛都红了。
然大将军蓝玉在此,谁敢放肆。
又是十军棍下去,张建此刻已经有些撑不住了,不过这十军棍,可以很明显的看出,陈兴已经开始留手。
许多人看着,内心里竟然有些感激。
玄甲卫出身的百户们,跟这些老兵们平日一直有些不对付。
老兵们看不过这些不过数年的新兵,凭着太孙殿下的关系,就这么上了高位,还和自己平起平坐。
而这些玄甲卫出身的将士们,内心对于这些老兵也有许多不屑。
看不起的地方太多。
除了资历老一点,能有什么?
各种战法不熟,要纪律没纪律的,许多更是带头坏规矩,几个个个都是文盲,大字不识,兵书里的东西,听都没听过。
目前这种情况,在很多卫所里,都是常见之事,而有着太孙背景的玄甲卫,且能熟稔兵书,还会教导战法,很容易就吸收一批跟随者。
陈兴其实平时也没太去计较,主要这次的钱财,在陈兴看来应该归属于太孙殿下。
动太孙殿下的钱财,这件事陈兴就没法忍了。
随着最后的十军棍落下,张建还有半口气吊着。
曹震看向蓝玉,眼神中带着一丝恳求。
蓝玉微微点头,曹震立马大喝:“快,请军中大夫过来。”
一堆人其上,将张建抬着,送往军中大夫那边去。
此时,整个军寨的气氛,已然截然不同,极为严肃起来。
蓝玉走上点将台。
看了看众人后说道:“太孙殿下,体恤我等武人,诸位的军饷,一升再升,退伍制的出现,也让大伙没了后顾之忧。”
“即便是战场伤残,也自有太孙殿下出钱财养着。”
“既是如此,为何尔等,还要贪墨太孙殿下的钱财,还是觉得曾经习惯了,现在无所谓了吗。”
这话一出,大部分将士,都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
曾几何时,当太孙殿下的为军中将士增加军饷,更有退伍制保障往后生活的时候,整个军寨中,热歌载舞,为太孙殿下贺。
现在想起来,自己今日这番动作,跟白眼狼的小人,又有什么区别。
军营之中,从来不缺乏热血男儿,更是最将义气的地方。
当蓝玉的话在这里说完。
突然,人群中响起了钱财掉落在地的声音。
那是某个将士,偷摸拿的值钱玩意。
有了第一人带头,自然多人跟从。
不一会,军营的地面,大量的钱财出现。
看到这一幕,即便是曹震,也极为动容,一咬牙,他从兜里掏出一沓宝钞来,放置在面前的案台上。
蓝玉见此,没在多说什么,只是让军中钱粮官过来进行造册入库。
而在曹震军营所发生的事情,也很快的传入到了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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