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长假过后,孙齐很少再往孙笑笑那边去。
其实他自己的公寓距离公司比较近,一开始常往妹妹那边跑,多半是对外人的不信任。
可日子久了,倒是成了一种习惯。
成年人不怕改变,就怕习惯。
孙齐躺在空荡客厅的沙发上,一手枕着头,一手拿着相框。
相框是他从办公室拿回来的,里面是少时的他和另一个少年的合照。
他一直觉得,刘子附和孙家有很深的羁绊,这份羁绊应该源自于他的父母。
可是原来,和他有羁绊的是另一个人。
孙齐是个很豁达的人,有利可图那便维持表面关系,没了他想要的,那就各走各的道。
这世上除了亲人,没有什么可以困扰到他。
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他僵持在妹妹小区的楼下,怎么也迈不开腿往楼上去。
他才知道,原来还是有别的事能绊住他的脚,让他寸步难行。
孙齐不仅豁达,还很睿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
所以他决定,远离困扰他的人和事。
生活上,他安排助理定期去给那边送吃的用的,孙笑笑卡里的钱也从来没断过。
学校里,他也选那两人没课的时候再去找导师。
总之,能避则避。
活了二十六年,孙齐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狼狈。
虽然别人看不见,但却是真实存在的一种负面情绪。
他知道,这种事没有对错,只是生不逢时。
也怪自己小时候听了太多的故事,对某些神秘的力量产生了莫名的憧憬。
可也只能憧憬。
孙齐觉得,命中注定这种事,还真是没有道理可讲。
要不是赫胥的出现,孙笑笑其实早习惯了孙齐的神龙见首不见尾。
她知道哥哥一心扑在事业上,否则当初也不会换做她来做赫胥的小伙伴。
对,孙笑笑用小伙伴来形容自己。
虽然,她知道了自己就是当年那讨人厌的莫沉焉,但她骨子里还是二十一世纪的先进青年,怎么能用“随侍”这么低俗的词来形容自己。
这是她最后的倔强。
学校的课业相对还是轻松的,她除了每天应付老师,也就是应付赫胥的那些小迷妹。
不得不说,长开了的神还是很惊艳的。
可惜,依旧不食人间烟火。
孙笑笑看着课桌下的那一摞情书,无奈地用胳膊捅了捅赫胥,小声道,“要不你出柜吧,这样我能轻松些。”
赫胥学会了很多东西,但都是主流日常用得到的,出柜这么小众的词,他是没听过的。
于是他也小声的回问,“什么叫出柜?”
孙笑笑想了想,忍不住憋着笑说,“出柜就是说你不喜欢女孩子,这样她们就不会天天叫我带情书了。”
看着赫胥略带犹豫的侧脸,孙笑笑心里偷着乐。
倒不是她希望赫胥怎么着,只是这天天被美女骚扰,她也很烦恼,不知道的还以为情书是送给她的,这多影响她美少女的形象。
最受影响的,还是美少女的桃花。
趁着高数老师转身写公式,赫胥舒展眉峰,点了点头对孙笑笑说,“随你,小爷不懂。”
孙笑笑抿紧唇侧头看向赫胥,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竟这么信任她。
这就难办了。
对于她哥的事,孙笑笑其实是有些愧疚的。
她知道赫胥一心想找到白术的转世,也记得自己答应过他,有什么发现第一时间和他说。
可那人是她哥,她就不得不藏有私信心了。
原则上来说,她希望哥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只是那是怎样的幸福,孙笑笑不敢赌。
她想让孙齐自己去做决定,而不是委屈自己。
倒不是说赫胥委屈了孙齐,可如果不是孙齐自己做的选择,她觉得那就是委屈。
这也算是孙笑笑的偏爱吧。
和孙齐比,赫胥确实是个外人。
一个刻入灵魂的外人。
孙笑笑轻声叹气,想想还是不霍霍他了,违心事做多了,是要倒霉的。
坐地铁回家的路上,正巧赶上下班高峰期,两人从郊区一路站到了市中心。
赫胥依旧喜欢戴着孙笑笑买的鸭舌帽,这样他就可以尽量避免与旁人接触。
用孙笑笑的话说,这是社交恐惧症,但她又很好奇,过去的赫胥并不排斥和外人交流,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看着他一个人杵在角落听歌,孙笑笑无奈地往那边挪了挪,胳膊肘拐了他一下,问,“龙虾要过季了,晚上去吃点?”
赫胥抬眼从帽檐下看向孙笑笑,想了想说,“可以,你哥呢,好久没见到了,他也一起吗?”
孙笑笑其实也快半个月没见到孙齐了,虽然这放在以前是常态,可自从赫胥出现后,他几乎是住在了她那儿。
这个发现让孙笑笑诧异了一下,好像自小长假过后,她就没再见过孙齐。
她打量着赫胥,思量了半分钟还是决定问一嘴。
“你那天去我哥公司都干嘛了?他很忙吗?”
她不敢直接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她怕引起赫胥的怀疑,反而暴露了自己。
赫胥垂眸看着手机,平静地回道,“好像是很忙,小爷自己溜达,能干什么。”
孙笑笑拧眉看了眼赫胥的手机,六点半,差不多是孙齐的下班时间。
她掏出自己的手机,给备注“财神爷”的号码拨去了电话,那边响了好几声才接通。
“怎么了?”
孙齐那边很安静,显得他将声音压得极低。
孙笑笑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问道,“下班没,晚上约龙虾啊!”
那边沉默了两秒,小声回说,“不了,你们吃吧,我报销。最近项目比较棘手,我这边走不开,你好好照顾他。”
说完那边又沉默了。
孙笑笑撇着嘴抱怨了一句,“他这么大个人,哪儿还需要人照顾。”
话刚说完,正好地铁到站了,赫胥顺势拽着孙笑笑的包带将她往车厢外拽。
孙笑笑看着走在前面的人,印证了她刚刚说的那句话,这人根本不需要照顾了。
他都会照顾别人了。
等反应过来电话那头没声音的时候,孙笑笑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发现还在通话中,她好奇地问道,“人呢,怎么不说话?”
电话那头的人愣了片刻才出声,“做方案呢,你们去吃吧,少喝酒,实在无聊,叫上子附。”
孙笑笑听完顿时僵在了原地。
正好堵在了扶梯口。
身后的乘客很多都赶时间,见孙笑笑站着不动,接连催促起来。
赫胥回头瞧见这一幕,立马逆向走下去,他不悦地抓着孙笑笑的胳膊将她往扶梯上拽,这才叫她回过神。
孙笑笑冲赫胥抱歉的笑了笑,对手机那头回了句,“你先忙吧。”
然后,她便挂了电话。
也不知道自己表现得会不会很明显,但地铁站这么多人,还有广播声,孙笑笑觉得,赫胥的听力再好,应该也听不见她和孙齐的对话。
还不能让他和刘子附见面,至少要先清楚孙齐是怎么想的。
孙笑笑觉得,生活突然变得很心累,竟然还有她需要操心的事。
果不其然,两人剥着龙虾各吃各的,是一件特别无聊的事。
以前总有孙齐在,他是个不允许冷场的人,以致于她跟赫胥都被带动的很活络。
而现在,孙笑笑因为心里藏着事,变得有些沉默。
赫胥却是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孙笑笑看了眼对面认真剥虾的人,对比两个多月前的样子,多了丝鲜活,却少了些傲气。
她摘下手套,给刘子附发去一条微信。
“我突然有了些负罪感,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对方很快回过来一句,“如果你觉得错了,那就让他们自己去决定,不要质疑神的判断。”
孙笑笑愕然,刘子附竟然站在中立的角度讨论这件事,他甚至更信任赫胥。
而自己,却为了一己私欲选择隐瞒。
孙笑笑的脸逐渐烧了起来,她一直标杆自己是独立成熟的优秀女性,可现实却啪啪打脸。
但人都是自私的,谁都免不了俗。
孙笑笑给刘子附回过去一句话,便将手机揣进了口袋,戴上手套继续吃龙虾。
相隔十几张桌子的另一角,刘子附看着孙笑笑的回复,不禁笑了出来。
她说,“我再考虑考虑。”
看着刘子附傻笑,坐在他对面的其中一个男人好奇的问,“有什么好笑的事,说出来分享一下。”
刘子附收起手机抬眼笑道,“没什么,就是无意间遇见了熟人,他也认识你们。”
对面的另一个少年诧异的问,“认识我们?我们刚来南城没几天,也就认识你啊!”
刘子附搓着鼻尖回说,“嗯,你们不认识他,但他知道你们。”
此时服务员端上来两大盆龙虾,以及一扎啤酒,刘子附将手套递给对面二人催促道,“趁热吃,凉了容易闹肚子。”
少年闻着味儿兴奋的刚要伸手,身旁的男人抬手就给他拍了一手背,训斥道,“没瞧见人家给你手套了吗?回头吃的一手油,别吵着叫我给你洗!”
看着对面二人笑闹着,刘子附想起刚刚那一瞥,那双眼里有怀念,有欣慰,也有他熟悉却不喜的落寞。
那个人也会落寞吗?是不是和他一样,因为同一个人?
这个答案刘子附猜不透,就像他同样也猜不透,那人为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他看着面前相处和谐的两个人,突然想起某一世孟婆无意间的感慨。
她说,“很多人和妖都想成仙成神,以为那就是大道,却鲜少有人知道,神的一生是凄凉的。他们神力通天是为了给天下生灵谋福,他们失了神力便只能做个活得最久的无知凡人。越是功德无量的神,结局越是独孤,天道不公啊!”
孟婆说天道不公,可看着面前的两人,刘子附却觉得,也许天道有公道的一面,只是留给了极少数的人。
他希望那人也是被善待的一个。
刘子附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他藏在心底的那个人,如今换了副躯体,改变了性格,还能不能算是同一个人。
如果算是,那他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眼里仍旧只有一人。
如果不算,那他还执着什么,还有必要坚持下去吗。
直到时隔近两千年的再次对视,他才知道,自己的坚持,一文不值。
孙笑笑说,他想找到白术。
可如今找到了,他却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给了所有人一个顺其自然。
所以,孟婆说的没错,神是孤独的。
因为无私,所以孤独。
孙齐不在,赫胥跟孙笑笑两个酒品差的就没点酒,吃完龙虾差不多九点,两人打了出租便回家了。
路上,赫胥依旧戴着耳机听歌。
这是他最近刚起的兴趣,孙笑笑说,音乐能洗涤人的灵魂,他却觉得,能让他平心静气就行。
遇见那三个人,冥冥之中传递着一个令人不快的消息。
这使得赫胥的心情很不美丽。
他虽知道这一世将会逐渐趋于无,可什么是“无”,却从未有谁给出过答案。
直到今晚,看见那两个曾经交好的神君,他才知道,所谓的“无”,便是彻底成为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普通人。
可如果他没记错,那两位神隐已有大几百年,活到如今,这“无”,恐怕还有另一层意思。
难怪从来没人知道神都归隐到哪儿去了,原来都丢了记忆,走失在了人海里。
沧海一粟,谁会知道对面是个活了千万年的神,又有谁会知道,他们在知晓自己命运的那一刻,是多么的无措。
这便是他近日频繁忆起从前的原因了,为了在失去记忆前,重温一遍那漫长的一生。
何其残忍。
却无可奈何。
赫胥想,如果注定会忘记一切,那便不要让故人想起过往,不曾拥有,就不会失去。
所以,他的决定是对的,当作什么都没发现,也当作,他从未回来。
人总是要活在将来,过去的,都不重要。
到小区楼下时,孙笑笑发现自家灯亮着,她转头看着赫胥问,“咱们没关灯吗?”
赫胥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大步往前走,边走边说,“你爷爷来了。”
孙笑笑听得一愣,她知道爷爷回国后就没再出国,只是一直留在乡下跟老伙计们打牌。
她跟在赫胥身后纳闷道,“老爷子回来怎么不说一声,是不是把我哥也给叫回来了?”
赫胥没搭理她,两人乘着电梯上了楼,一出电梯,就瞧见自家大门敞开着,像是在等他们回来。
孙笑笑快步冲进屋内,瞧见老爷子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兴奋的一把抱上去,撒娇道,“爷爷,你回来怎么不说一声,早知道我们就不出去吃饭了。”
孙老爷子推开挂在他身上的孙笑笑,起身朝赫胥微微鞠躬,语气里满是恭敬。
“您回来了。”
赫胥点点头,随手将门关上,不紧不慢的换鞋,然后朝阳台走去。
孙笑笑瞧着这诡异的气氛,试探的问,“他叫你来的?”
老爷子笑着点点头,对孙笑笑说,“你先回屋去吧,大人有话要交代。”
孙笑笑好奇的看向赫胥的背影,想问有什么事是她不能听的,想想这事不急,明天再问也行。
于是她从客厅拿了些补给,回了自己房间。
这一晚,孙笑笑难得睡了个踏实,一夜无梦。
第二日醒的时候,她想起爷爷昨晚住这儿,连忙起床准备给老爷子买早饭去。
可当她来到客厅时,总觉得哪里不对。
孙笑笑愣在客厅想了半天,环顾整个屋子,终于是发现哪里不对了。
看着茶几上熟悉的手机,她转身走到次卧门前,伸手敲了两下门,没动静。
又敲了三下,依旧没动静。
孙笑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拧动门把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里面空无一人。
她走向客卧,又敲了几下门,依旧没人响应。
孙笑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立马冲回主卧,拿起手机给爷爷拨去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那头传来广播声,“南城机场”。
不等那边的人说话,孙笑笑立马问道,“爷爷,你怎么一大早在机场,他人呢?怎么手机都没带?”
孙笑笑觉得自己此刻有些魔怔,以前赫胥下楼遛弯偶尔也会不带手机,可今日,她却觉得没这么简单。
电话那头传来老爷子疲倦的声音,他说,“大人旅游去了,他想走遍祖国的大好河山,看看他们曾经守护的疆土现在是什么样子。”
孙笑笑觉得这话很可笑,她忙问,“他跟谁出去的?我哥吗?”
潜意识里,她觉得,那人除了自己,就只会找她哥陪。
老爷子叹了口气,声音却苍劲有力,“他自己出去的,让你们别找他,好好过自己的。”
“靠!”孙笑笑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直接挂断了电话,又重新拨了出去。
孙齐接起电话的时候人还是懵的,他清了清嗓子问,“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赫胥有找过你吗?”孙笑笑从来没有过的烦躁,她有些害怕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事,更怕那人就此不再回来。
孙齐听见熟悉的名字,顿时精神起来,他不解的问,“没找我,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孙笑笑声音有些的抖,像是在恐惧什么。
她说,“他走了,哥,我好像做错事了,他被我气走了,哥,怎么办,他丢下我们自己跑了!”
事实上,孙笑笑在说出那句“他走了”时,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刘子附说,不要质疑神的判断,原来是在提醒她,赫胥可能已经知道了。
没听见孙齐的回复,孙笑笑以为他是没听懂,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
“哥,我骗了他,他可能知道了,他昨晚把爷爷叫来了,连夜就走了,爷爷送他去的机场。”
电话那边很久才传来孙齐的声音,他问,“你问过子附了吗,也许他知道。”
孙笑笑听得一愣,是啊,可以问问刘子附。
于是她想也没想,再次掐断了电话,立马又拨了一通出去。
听筒里传来刘子附半梦半醒的声音时,孙笑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她急忙问,“赫胥找过你没,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电话那头的刘子附嗯了一声,稍微清醒了些,他问,“什么情况这一大早的,没人找我啊。”
孙笑笑这回是彻底懵了,她嘴里呢喃着,“没找我哥,也没找你,那他是真的走了。”
“什么走了,谁走了?”刘子附像是听出了什么,电话那边悉悉索索的像是起床声,他问,“到底怎么了?”
“他走了,说是去旅游,可我觉得,他不会回来了。”
孙笑笑此刻想的是,如果她没瞒着他,是不是他就不会走。
可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孙笑笑挂断电话后,孙齐自嘲了一番,果然连妹妹都知道了,刘子附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如今那人走了,他也不用再刻意避着了。
总算是自在了。
可什么是自在。
出去旅行的赫胥自不自在?
没了牵绊的孙笑笑自不自在?
被神眷顾的刘子附自不自在?
孙齐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此以后,他不用再担心,某人因为个子长得太快而没有合适的衣服穿,也不用担心自己那任性的妹妹照顾不周,更不用担心自己暗藏的小心思被人看穿。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一句没说出口的“再见”,以及和那人的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