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年正月,燕帝被近身宦官所杀,始作俑者是那位安二公子。
这个结果白术并不意外,自他那日想要同白术做交易,就已经将目的给摆在了明面上。
白术不懂如何做人臣,也不懂如何做人子,但忠诚二字却是刻进骨子里的。
那父子俩都是不忠之人,白术虽不是神,却也能预见他二人的结局并不会相差很大。
白术回到洛阳避难营的时候,睢阳战事刚起。
不知是不是避难营的消息被传了出去,很多难民西逃至洛阳便停滞不前。
此时洛阳留守的燕军不多,但也都是新君的部下,也就是那位二公子的人。
对于避难营,他们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来多少人都往避难营里送,也不管容不容得下,更不管后续死活。
只是好在城防军管理得当,外面送进来的物资也都按需分配,即便白术半年多没来过,仍旧是一番祥和。
认识白术的人不多,大多只知道是军医署的一位大夫给了他们容身之所,并想办法送去了物资。
可军医署的其它几位大夫却都记得他,毕竟一起被关在药房几日,模样光看也看熟悉了。
所以白术一进入他们的视线,就被热络地围了起来。
白术的本性其实是有些凉薄的,如果不是被某位盯着,他如今可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
百姓瞧着几位大夫围着一人,也纷纷赶过来看看热闹。
他不喜欢被人围观,于是在了解了大致情况之后便匆匆离去。
离开后的白术又给乾甲捎去消息,告知他洛阳的避难营已经容不下更多了,让他想办法将其他流民引至别处。
怎么引导,那就是留仙居的本事了。
这些白术不用过问,他只要再去战场周边看看情况即可。
连神都无法拯救万民,他区区一只妖,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白术在两军交战处归拢了几波难民,分别送去了留仙居安置好的几处避难所,他要做的,只是尽可能减少普通人的伤亡。
睢阳那边据说战事吃紧,粮草和药物储备都不够,最不容乐观的还是兵力上的欠缺。
粮草和药物白术能解决,可偏偏留仙居派送过去的物资都被半路拦截,转运到了朝廷手中。
这个结果,白术在睢阳陷落后才得知。
他本来就对所谓的朝廷嗤之以鼻,现如今更是多了掠夺之仇。
他将此事传信给乾甲问询真假,却从乾甲的回信中得知,因为这事,留仙居和朝廷彻底决裂。
本来,留仙居建立之初也是不愿和皇权扯上关系的,如今又因为当局者的不仁之举,算是彻底断了往来。
当年公孙长留为何同朝廷攀扯上关系,已经不重要了,毕竟朝代更替近千年,也早不是当年的刘氏江山。
再往后的事,两只妖就不再过问了。
即便在天下安定后,朝廷将安置难民的善举算到了佛家头上,白术也并不在意。
毕竟,佛家也得感念赫胥的宽仁。
回鳌岛前,白术又去了趟咸阳。
他是在那里接手黑彪的,事发地应该就在附近。
他想知道,那人这次又是为了谁。
咸阳一带别的都还算正常,只一个流言引起了白术的注意。
传言说,太上皇逃至马嵬坡时,因为妖妃祸国一事杀了爱妾一族,包括那个名动一时的妃子也被赐死了。
可传言又说,那个妃子只是假死,有人瞧见她被悄悄送出去了。
至于去了哪里,众说纷纭。
白术只觉得可笑。
妖妃祸国?
到底谁祸国,狗皇帝没点数吗?
一个深宫妇人能祸什么国?
也活该被自己儿子架空,当了个闲散的太上皇。
只可惜了他的神,为了这么一个可笑的理由,送了一条命。
白术基本可以断定,那个妃子不是假死,而是被救活了。
而她能被救,也否定了“妖妃祸国”这一可笑的言论。
只是那个女人无不无辜,白术没兴趣评说。
他该回那人身边了。
尘世间走这么一遭,白术觉得,存活一世,每个人都有无可奈何。
他也会想,是不是真的存在命中注定。
当他漫无目的地在鳌岛游走时,他觉得,或许是有的。
“鲛人雷若,穷申之友”这八个字,他想,应该是出自那人之手。
快两千年了,他差点将那个鲛人的名字给忘了。
可原来,他静静地在这里沉睡了近两千年。
这或许就是命中注定,他们总会再见。
哪怕只是一座石碑,八个字。
白术从怀中掏出那盅鲛烛,瓷盅已经被他摩挲的光亮了,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重。
他突然明白了敖虞所说,那人因为怕他难过,所以才瞒了很多事。
白术知道,自己其实和雷若很像,认准了一件事,到死都不会回头。
所以,那人是怕他也同雷若这样固执,才会选择隐瞒。
敖虞说的没错,那人值得。
无论如何,都值得他不问缘由地去信任。
擦拭着布满灰尘的石碑,他的眼里满满的怀念。
他记得第一次见雷若的时候,那个鲛人一身的伤,断了一臂,还忍着痛将侄子送上了岸。
那时候的白术只觉得他们可怜,他的神想帮他们,于是他也就一起帮了。
后来,神救了那个孩子,留下他们自力更生,他以为,那是神给他的考验。
那么小的他都不曾想过,自己是被丢弃的,所以,如今长这么大,怎么还会生出自己被遗弃的错觉。
白术觉得,自己真的是太依赖那个人了,所有的患得患失,都来自那个人。
可他改不掉了,就好像雷若,到死都想着留在那人身边。
这是妖的贪,也是妖的忠。
白术躺在石碑旁,诉说着这些年他和那人经历的过往,倾诉着从不与人谈起的隐秘。
他觉得,雷若一定能懂他。
他甚至想,如果雷若还活着,或许会是他最大的阻碍。
可他倒是希望雷若还在,这样,世间就能多一个像他一样在乎那人的家伙了。
他也就不会这么孤独了。
可是孤独,是长生之路上的必然,他已经是幸运的了。
只要等到那人醒来,他的孤独也就到头了。
白术不知道这次要等多久,那人才会醒过来。
可他不想再离开了。
那人说过,妖会逐渐淡出三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存活多久,可余下的时间,他不想再浪费了。
至于过去的种种,如果结局注定分离,那还是不要计较了。
他不想在那人的记忆里,留下不光彩的一笔。
百无聊赖之际,白术突然对一个问题产生了好奇。
所谓的命中注定,到底是谁注定的。
细想下来,他忽觉一阵头皮发麻。
哪是什么命中注定,分明是刻意安排。
那人曾说过,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
都是被上天安排好的。
那么,将他安排到那人身边,为的是什么?
如果穷奇祸世是被安排的,为的是肃清妖族,可他还想夺取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假如这也是被安排好的,那最直接的目的就是赫胥。
可那人说了,穷奇想活着,弑神的结局必死,所以,穷奇应该是知道自己被安排了,这才一次次地找来,也就有了后来采衣被陆吾强制带走一事。
白术觉得这个猜测有些不可思议,天道怎么会想要一个神的命。
可如果是呢?
如果是,自己被安排到他身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目的?
这个认知让他脊背发凉。
假如这些猜测都是真的,那这可真是好大的一盘棋,两千年前就已经埋下了伏笔,倘若将穷奇算上,那就是更久之前。
在那人还未成神的时候,天道就已经想要他的命了。
是了,在昆仑山上,他们就曾质疑过,穷奇残害手足的理由站不住脚,可如果那时候他就已经被安排了,这就解释得通了。
理由呢?
那人除了是神,有什么值得天道下如此大的一盘棋?
如果天道真想要那人死,是不是他每一次为旁人续命,也都是被安排好的?
白术第一次觉得,狐狸的脑子不太够用。
或者说,他不敢再往深了想。
想多了,他怕自己会疯。
什么样的存在,会安排一个神,一次又一次死亡。
他的死,对那个家伙有什么好处。
这些问题,白术决定等那人醒了再研究,这是他们必须面对的。
也是要一起面对的。
放下这沉重的猜测,白术想起另一件有疑点的事。
在咸阳遇到穷奇时,如果他真想要自己这具躯体,那次为什么没动手?
当时只有他们俩,如果穷奇出手,自己势必要栽。
可他没有,那只有一种解释。
这兄弟俩有交易,其中一条定是不对自己下手。
照理说,他们俩是有仇的,不应该联手。
可既然联手了,就一定有共同的敌人。
如果假设成立,那这敌人只能是天道。
穷奇为了活命,想借助神的力量逃避天道的操控,那他必然要付出什么或者是做出让步。
白术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只是他并未想到,自己能猜中这许多关窍并非偶尔。
就如同那人所说,凡事皆必然。
通常情况下,神是不会做梦的,即便是对某些事态的预知,也不过是一闪而过的片段。
只有在即将陨落的时候,神才会梦见一些过去的事,也就是传闻中的走马灯。
赫胥还剩有三条命,定然没到陨落的时候,所以他对自己此刻的梦境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眼前的场景不知是他死之前还是之后,他没见到自己,只看见白帝正教训跪在一旁的穷奇。
他只能看见画面,却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只见白帝拿着藤条往穷奇背上抽,每一鞭都抽得他后背血肉模糊。
赫胥不禁纳闷,莫不是穷奇那一身的腐肉,是这么给抽出来的?
白帝背对着他,他只能看见一鞭接着一鞭往穷奇背上招呼,同时也渐了一地血渍。
或许这是他死后的场景,赫胥如是想,在他的记忆里,穷奇再怎么荒诞,白帝也不曾这般责罚过他。
那就只有残害手足这样的罪名,才能叫他挨上这样一顿揍。
赫胥看到这一幕并不觉得畅快,反而有些不解。
按照穷奇的性格,他不会这么乖乖被罚,白帝并没有将他捆绑着,换做平时,他定然是要反抗的。
所以,他为什么会受下这顿打,这是赫胥感到好奇的地方。
白帝打了约摸两个时辰才收手,赫胥哪儿都去不了,就只能这么看着,他眼睁睁看着那条藤条由青绿色变成红黑色,藤尾还不停滴着血。
赫胥只觉心惊,他记忆里的父亲从未对哪个兄弟下过如此重的手,所以,穷奇到底做了什么,惹得脾气尚好的白帝这般动怒。
他看着其他几个兄长将晕死过去的穷奇给抬了出去,也从他们脸上看到了满满的厌恶。
他很想出去看看,眼下到底是什么时候,是不是他刚死那会儿发生的事。
可他动不了,他只能像游魂一般,在白帝的后上方俯视这一切。
他的耳中除了轰鸣声,什么都听不到。
他看着白帝将沾满血肉的藤条甩在地上,从背影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气。
赫胥很想问问,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死,身为父亲的他才如此动怒。
正当他一筹莫展时,却见白帝背着手缓缓转过身,赫胥这才发现,他的脸上也溅上了穷奇的血。
赫胥想伸手去帮他擦掉,却在手探下去的瞬间,白帝抬起了头。
他从那双因为年老而略显浑浊的双眼中看见了深渊,而深渊的尽头,竟然是自己的影子。
赫胥感到浑身一阵发麻,他原本就对白帝惧怕大过敬重,这一眼,他感觉自己可能也得挨上一鞭子。
他以为白帝只是仰首感慨,恰巧与他的视线对上了,刚准备看向别处,却见白帝唇齿微张。
赫胥凝神看着下方,随着那双唇一张一合,他将那几个字默念出声。
“活下去,取代天道。”
赫胥猛地从梦境中挣脱出,整个兽如遭雷击般愣怔着。
白帝是在对他说吗?
他分明只是在做梦,梦里的人怎么会看得见他?
又怎么会对他说出那样的话!
他让自己活下去,是知道自己能死而复生?
赫胥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如果白帝明知道他还能复活,仍选择将自己沉入海底,是不是就代表了,白帝确实是为了保住他,才选择封印到海底这么极端的方法。
为的是不让穷奇吃了他的肉身。
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如果肉身没了,他就无法复活?
剖出的心脏尚能长出来,可如果整副躯体都被吃了,是不是命再多,也活不了了。
所以,天道真的是想要他死,彻彻底底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