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马嵬坡一事后,赫胥再没机会踏足过洛阳。
其实他在过去那些岁月里,去过很多地方,可大多都是他独自走的,一路边走边看,倒是也没记得多少。
反而印象最深的,都是有人陪着的时候。
只是故人离去后,那些曾经熟悉的地方,他就没再踏足过。
他是个不乐意回顾往昔的神,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回忆只会徒增伤感。
他不喜欢伤感。
他总觉得活着就有希望。
这也是他一直对身边人传输的理念。
只是这一次,他想回去看看了。
看看曾经有过欢声笑语的地方,看看那些被尘封的过去,是否还有当初的影子。
其实孙笑笑隐瞒与否,对他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真相浮现的时候,他总能通过各种途径瞧个真切,并不是谁想瞒,就能瞒得住的。
只是他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这和当初有什么不同。
故事最开始的时候,第一个走入他的世界的是雷若,第二个就是白术。
故事到了最后,第一个进入他视野的是孙笑笑,第二个,还是他。
这就像他在网络上看到的莫比乌斯环,无论绕多少圈,总是会遇见。
却是以他意料之外的方式。
他不喜欢意外。
他觉得意外就是不够在意。
可终究是找到了,那个家伙也确实足够优秀。
不枉他那么些年的盯梢和护着。
只是洛阳不再是那个洛阳,故人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故人。
就像他走过的大街小巷,没有一丝他记忆里的味道。
就像那个人,没有一点当初的影子。
终究他们都变成了另一个人,有了新的人生,有了更好的选择。
只有他,还停留在原地,即便长了个子,学习了新的知识,可那张脸还是一如往昔,就像久远的过去,记忆犹新。
只有他,被遗落在了过去,如何也跨不出过去的那些坎,融不进这个新的年代。
敖虞说,那个傻子用自己的半条命换了他的一线生机,可要他活,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事。
如果那个家伙不这么傻,或许最后一世还能继续同行。
可世上哪有如果。
好在,傻人有傻福。
在洛阳的街头见到孙齐时,他正化作猫游街串巷。
他看见孙齐一条街一条街地走,也看见他骑着单车从城北逛到城南。
他知道那人在找什么,可他不想被找到。
孙笑笑的顾虑是对的,他该有自己的人生,一段完整的旅程。
他跟在孙齐的身后,从天亮走到天黑,又从天黑走到黎明,他知道,孙齐很快就会放弃。
没有人会坚持一段毫无意义的旅程。
他对孙齐而言,就是没有意义的。
如果说人的一生就一场豪赌,赫胥觉得,他是那个最大的赢家,他活得比谁都久。
可他也输得最惨。
眼下他除了这条命,什么都没了。
他唯一还能抓住的,就是剩下的时间。
也是唯一完全属于他的时间。
世间再也没有神,能救人的只有医生,而他也不过是所有人的过客。
后续要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将他忘掉。
就像陆吾和采衣,连他们自己都忘了。
神的悲哀就在此,要么死后轮回,要么丢掉过去的一切,包括荣耀和记忆。
所有曾经付出过的,守护过的,都将化为虚影,没有人会记得,更不会有人在意。
他不知道天道为何要这般,他后悔当初没有参透万般规则后再做决定。
如果知道原因,是不是就能解救余下的神仙,给他们应得的馈赠。
只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是唯一一个无法入轮回的神,也是唯一一个被诅咒的神。
所以他才想在最后的日子里,走一遍来时的路。
孙齐离开洛阳后,他又在洛阳周旋了些日子,原本是为了多看几眼如今的盛世再离开,却在离开前见到了刘子附。
赫胥以猫的形态矗立在城市中央的建筑上,俯视着芸芸众生,也盯着那张两千年前的熟悉面孔。
他猜,这人也是来寻他的。
他们一个个的,怎么出门也不知道搭个伴呢。
赫胥郁闷地跟在刘子附身后,走着走着才发现不对。
刘子附去的是他熟悉的那条路,是很久以前长明街的方向。
他惊讶于刘子附竟然知道这个位置,可当他跟着走了很多他们曾经逗留过的地方,他才发觉,这人是记得所有事的。
一个凡人,历经两千年还能记得前世的细节,这不应该是地界的失误,倒像是有意为之。
加上这人一如从前的面容,赫胥肯定,他没有喝孟婆汤。
至于他是怎么从孟婆眼皮子底下避开的,赫胥不作猜测。
地界的事他插不上手,人家也没义务告知他。
只是如果刘子附是带有前世记忆的,那么他从一开始应该就知道孙齐就是白术。
所以这才是他出现在南城的原因?
还有陆吾和采衣,会不会也是他主动寻找才遇上的?
很多的猜测,赫胥都挺想知道答案的,但看着那个家伙一脸焦急地寻找着,他觉得,答案其实也不重要了。
无论刘子附是为了谁来寻他,好歹不枉他曾经宠过一场。
也好歹,有那么一个人,记得他的所有。
当然,敖虞不算,他已经是世间比较特殊的存在了。
那个家伙游离于世外,算不得是独立的个体。
赫胥随着刘子附一路掐算一路寻,觉得这孩子比起第一世来有趣多了。
可他依旧没有现身。
如果刘子附当真没喝孟婆汤,那么对于神的结局他应该是知晓的。
他若是什么都知道,就更不能和他见面。
世人都怕别离,既然选择独自离开,就没必要再有牵扯。
刘子附和孙齐不同,孙齐是漫无目的地找,而刘子附却是在算他有可能会去的地方。
只是聪明如刘子附,也不会算到,他要找的那人一直跟在他身后。
送走了孙齐,又送走了刘子附,赫胥觉得,他是时候离开了。
至于去哪儿,除了他最开始苏醒的西海,好像只有昆仑山和鳌岛是他待得最久的地方了。
可鳌岛在敖虞彻底和地桥捆绑到一起后便消失了。
世间再无巨鳌,再无北海鳌岛。
也再无他的栖居之所。
他这才发现,从前每次醒来,总有人可寻,也总有地方可去。
如今昆仑山封印依旧,却早已没了他熟悉的山神,更没了那些耳熟能详的各路仙家。
踏上去往昆仑山的路,他觉得,这或许就是他的归宿。
一个神,能在仙山陨落,也是不错的结局。
孙家的新年过得比往年要冷清。
孙老爷子年前又去了国外,他在国外的生意基本上要收尾了。
人一旦上了年级,落叶归根的念头就会与日俱增。
孙齐的公司每年年底都会很忙,他这个做老板的更是应酬不断,即便小年夜都抽不开身陪孙笑笑吃饭。
孙笑笑独自一人坐在老宅里,看着那片被雪覆盖的菜地,想起年初那人狼狈地坐在墙下的画面,不禁失笑。
那个家伙当时有多狼狈,后来就有多嚣张。
不知道是不是特意报那日的污秽之仇。
她觉得,如此娇气的男人,肯定走不远。
他一定是在某个地方偷着享福呢。
可一个人,能享什么福,玩够了回来不好吗。
孙笑笑趴在前厅的旧木桌上,望着院子里依旧下个不停的雪,悄悄许下一个愿望。
她希望和那人再见上一面,说一声抱歉。
她想起梦里黑猫救小女孩被车撞的一幕,心里泛起涟漪。
她希望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梦,而不是某个人的经历。
世上黑猫千千万,就连孙齐那边也有一只,不能将每一只都当做是他。
她从来只能看到那人的过去,所以,那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梦。
孙笑笑这么安慰着自己,也是这么期望的。
厚重的木门被敲响的时候,孙笑笑差点睡着。
她揉着趴乱的头发,拢紧羽绒服走到门前拉开门栓,在看到刘子附那张脸时,她轻微的翻了个白眼。
刘子附瞧她那副不待见的样子,也是无奈。
他推开门径自往宅内走,边走边抱怨,“我现在成了你们家的保姆,你哥没空,就随时叫我来陪你,你爷爷没空,也叮嘱我多照顾你。你说说你,咱俩的孽缘早就断了,怎么还要被绑一起呢?”
孙笑笑关上门,重新上栓,嘟囔道,“你以为我想啊?”
她跟着刘子附往后院走,看着他手里提着的保温袋,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刘子附回过头嘲笑道,“饿了吧?你看我多机智,每次都能救你于饥寒。”
孙笑笑白了他一眼,夺过他手里的袋子,边走边拆。
“少嘚瑟了,怎么样,想到还有哪里能找找的吗?”
刘子附脚下一顿,他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我这几日算了一卦,这世上最后一个神,没了。”
孙笑笑手里的袋子应声落地。
她的手抓空似的僵在那里,深呼吸几口气,转身质疑道,“都说你才疏学浅,你还不信。他怎么可能会死,他可是九条命的赫胥,他可是狐妖用半条命去护着的神。”
孙笑笑想起那个不吉利的梦,眼眶温热,却使劲将那股热意给憋了回去。
刘子附看着她努力维持平静的样子,轻叹一声,蹲下身去捡保温袋,他看着袋子里的餐盒都是完好的,不禁松了口气。
“首先,我只说了我算到的,至于这是不是最终的结果,我觉得不尽然。”刘子附起身捧着保温袋往客厅走去,边走边解释说,“其次,即便是白术的半条命,也不一定能对抗天道的诅咒。”
孙笑笑听得呼吸微滞,她僵着脖子转过身看向刘子附,问道,“什么叫天道的诅咒?”
刘子附背对着孙笑笑,将餐盒摆在桌子上,苦笑道,“你以为天道是那么好解决的?你以为他就不会反击?我虽然算不到大人当下的境况,可我算得出,他和陆吾他们都不同,他原定的结局是消亡,是不入轮回的灭亡。”
刘子附摆好餐盒,回身将愣神中的孙笑笑拽到桌前,并按着她的双肩让她坐了下去说道,“你边吃,我边说。”
孙笑笑拿起一次性筷子,僵硬地刨了一口米饭,口中不清不楚地说,“你继续。”
刘子附叹着气坐到一旁的实木沙发上,继续道,“我算到的是神仙尽灭,他是最后一个神,也就意味着他肯定是脱下了神的这层身份,但不代表他一定消失了。也许白术自己都不知道,他当年一味固执地犯傻,或许是大人最后的一线生机。”
孙笑笑咽下嘴里那团米,她回想着敖虞对赫胥说过的话,自言自语道,“应该是奏效的,敖虞说了,那道禁制就是为了给他挡灾的。他们一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刘子附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无力道,“希望吧,至少与天斗,是赢过一次的。再赢一次,也不是没有可能。”
与天斗,听起来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可刘子附说的对,能赢一次,就能赢第二次。
要不怎么会有人定胜天一说。
孙笑笑看着桌上冒热气的菜,即使饿着,也没什么食欲。
她问一旁的刘子附,“如果他是在猫的体态下出的意外,脱离神的身份,他还能变回人吗?”
刘子附听了眼神微闪,他犹豫着问,“你是有什么发现吗?”
孙笑笑放下筷子,咬咬唇解释说,“我前两天做了一个梦,梦里一只黑猫为了救一个蹲在路边玩的小孩子,用力将小孩推了出去,避开了差点撞上来的汽车,结果黑猫自己被撞飞出去了。”
刘子附听了觉得好笑,他摇摇头说,“你是网上段子看多了吧,猫怎么能推倒一个孩子,再说,动物有救人的意识,那也得是养了很多年,有感情的才行。”
孙笑笑目光幽深地看向刘子附,一脸木讷地轻声问,“如果那只猫是他呢?”
刘子附的表情瞬间僵在了脸上,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孙笑笑,僵硬地扯着嘴角道,“不会的,白术丢了半条命,不会让他就这么死的。”
孙笑笑脱力般仰起头,在看向红光闪烁的摄像头时,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口中喃喃道,“千万别被他给听见了。”
刘子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运行中的摄像头时,他讷讷地问孙笑笑,“你家摄像头一直都开着吗?”
孙笑笑僵硬地摇着头,神情依旧愣怔。
她没打算再瞒着孙齐什么,可如果是一件不确定的事,她不希望他跟着一起不安。
眼下有太多的未知,可好像没有一件是值得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