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林晚收到了一份音频文件,文件储存在一个很私密的暗网上。
发件人用的是乱码的一次性邮箱。
正准备点击删除,但是一行字引起了她的怀疑:fromamemoryremovingperson.
原本想要找白守道帮忙清理一下通道的,但发件人选择的高私密性多少让她产生了犹豫。
于是找到一家当地网吧,用公用机打开了音频。
里面传来了同一个人的对话语。
是夏名至的声音,但说话的语气却是两个人的。
一个是她熟悉的夏名至,另外一个……
中间夹杂了一个深沉稳练的男子的提问声。
陌生男子:“说说车林晚那个法医吧。”
夏名至:“是个不知死活的女人……”
一阵安静的间歇。
夏名至:“还能记住她么?”
陌生男子:“恐怕不能。”
夏名至:“这不是第一次了吧?”
陌生男子:“确实不是第一次。”
夏名至:“之前,也都是这么难么?”
陌生男子:“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多次。但是,这一次确实很难。因为有了一个你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的人。”
一声叹息。
夏名至:“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单独想起她么?”
陌生男子:“你的记忆力不是电子脉冲储存器。不过如果你能够见到她,总会想起来。”
夏名至:“那个人也会想起来么?”
陌生男子:“就要看车林晚这个人是对你更重要,还是对他更重要了。”
哈……
其他几段的音频也都是类似的对话记录。车林晚瞬间就明白过来,是夏名至的心理医生暗中发送给她的。
或许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夏名至眼前的处境,所以希望尽一份力。又鉴于与马佳熏依之间的保密协议,因此不能明目张胆的发送给她。
其中提到了一个关键词:锁扣。
车林晚不知道所谓的锁扣是真实的锁扣,还是带有引申意味的物品、词语?
似乎是在催眠中的安全词,也被称为唤醒词。
就在车林晚还在研究音频文件的时候,马佳熏依收到了律师的告知,夏名至决定与死者家属见面和解,认罪。
“不可以!”马佳熏依尖叫起来,“他失了智!我可以提供给你国际认证的心理医生的证明,他的精神状态不正常。”
律师隔着电话也忍不住摇头,这个女人太疯了……
“女士。于是你是准备以你儿子心理不健全,疑似精神病做鉴定,也不愿意认罪是不是?”
“精神病?”
“根据当地相关法律,一旦鉴定为精神病,他的行为就是精神病患暴力犯罪,同样要被羁押,而且是关在当地的精神卫生组织机构中。要一辈子受到监督。”
“我们不是有保释条约么。关押的话……可以不用关在当地吧?”
如果不是看在钱的份上,律师当场就要撂电话了。
“精神鉴定是要当地部门作出的,并非你要提供几个证明就可以……”
“我能够把他逼疯。”
“……???”
接到律师电话的时候车林晚刚刚睡下去不久。
“出什么事了?是夏名至在监狱里出事了。”
律师犹豫了几秒后,“车法医,能不能约个时间见面谈。”
国外律师行业的精致是与国内非常不相同的。
Dr.哈维作为业内资深谋杀案庭辩律师,在气质上有一种教父式的笃定与沉稳。
“车法医,请坐。”
虽然一开始马佳熏依提出要让这个女法医介入到尸检和整个案情的调查中,这让哈维非常不满意,一方面觉得自己的雇主并不信任自己,这是要派个人盯着自己啊。
一方面又觉得车林晚过于年轻了,行事作风也直接不圆滑,会给自己添麻烦。
但是接触以来,车林晚并没有真正给他添过任何堵,反而是雇主女士一直在刁难自己。
“听说上次与我的被代理人聊天,非常不愉快?”
哈维是有自己内部渠道的,车林晚从来不怀疑他的能力。
而且他有自己的操守,开口闭口都用“代理人”,“委托人”这样的词汇,显得更加客观、公正。
只有在他觉得有必要的情况下,才会提起涉及人的名字。
“与夏名至先生接触的这段时间,我承认一开始我对这个亚裔男孩的感觉并不好,他过于自负了,而且眉宇间有一种盛气凌人。但是跟他深入了解之后,会相信他并不是一个坏人,他是一个很懂得克制自己的人。虽然在那样的家庭——我的意思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实在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我不明白是否所有的亚洲母亲都是那样的人,她完全不肯接受现实,不能受一点委屈,不能遭受丝毫不公待遇,然而却完全不顾自己对别人造成的伤害!”
车林晚埋头喝了一口咖啡,她实在太困了,如果是要来听抱怨的,她宁愿对方给她发送语音留言。
可是面对着是可以拯救夏名至的德国律师,她没有丝毫推诿的念头。
心想一定是被马佳熏依diss了。马佳熏依diss人是不堪场合、身份,只看心情的。
“我觉得那孩子还不错,所以才真心实意希望帮助他。人做错了事情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承受自己错误产生的影响。”
车林晚突然抬起了头,“哈维律师,您和另一名嫌疑人见过面么?”
“那个移民二代女孩子?没有。按照流程,我是不能与那名嫌犯见面的。只能面见对方的律师。但对方请的律师也不是正经人。我不觉得能从对方那里拿到有用的线索。”
“那我可以去见一见她么?”
哈维认真思考起来,“严格来说,是不能的。但你同时作为两人的证人,倒是可以见一见。你打算做什么?车法医,我先提醒你,我的雇主已经做出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决定,是我和我的被代理人绝对无法认可的。如果你是为了帮她说话……”
“不,我只是……在尸体上发现了一些离奇的地方。”
“什么!”
“那是根据经验分析,我并不确定。”
“如果你是真的为了帮助那个孩子,请相信我。如果是发现了任何当地法医没有发现的线索,也请先告诉我,而不要让我成为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我是对你们有利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们始终没有看明白这一点。”
车林晚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明白了。
哈维也适时的停下了自己的舌头。他说话语速不快,但是连续,抑扬顿挫。令人很难打断。
这是作为庭辩律师最基本的素养。
平时的时候说话声音并不高,但是车林晚发现了好几次他在与马佳熏依说话的时候会故意的提高音量,也许是发现了对付这个女人必须要用声势上压倒对方,光用逻辑语言的话可能并不好用,因为对方是个不会认真听人说话的雇主。
车林晚在自己没有办法发声提醒对方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的情况下,只能用肢体动作表达出自己的心意。
好在哈维接受到了,而且很快止住了自己压倒性的语言攻势。
他摊开了手掌,表现出开放的接受话题的姿势。
“那么说说看,你发现了什么?”
“尸体的真正死亡时间。”
“什么意思。”
“那个男人,很可能在我和夏名至回到安雅家之前就已经死掉了。”
“根据当地法医的报告,死亡时间最小只能控制在2个小时以上。但并不能定位到是在你们抵达现场前。”
“不不不,那个尸体,不对劲。有被解冻过的痕迹。”
“解冻?你是说……尸体被冰冻过?”
“我只是怀疑。但是冰冻的方法非常罕见。我甚至怀疑,他至少前一天就死了。”
“什么!!!”
“通常法医不会忽略这一点,但是尸体的肌肉被注射了解释剂,而且是在活着的时候被注射的,因此在被血液溶解后,很容易以为是曾经服用过什么药物。”
“你确定么?”
“不确定。”
“……那你能表达一些有用的信息么。”
“我回到那个房子里的时候,他们全身都是血,安雅说有肢解尸体的想法。刚刚开始冷下来的尸体是非常可怕的,即使是安雅也不会立刻产生那样的想法。”
“或许她就是一个反社会性人格呢。”
“她不是反社会。”车林晚见过真正的反社会人格,“她只是喜欢特立独行。喜欢显得自己很特别的女孩子。那些假装喜欢尸检,和真正恋尸的人是不一样的。哈维先生,请你也相信我作为一名法医的素养。”
哈维喝了口咖啡,掩藏自己内心剧烈挣扎起来的事实。
终于放下咖啡杯的时候,他点了头,“你可以去探访安雅。我会做好安排。我没有办法让你带着录音笔进去,但是你要保证记住你们之间说过的每一句话,出来以后立刻告诉我。你的头脑里要时刻记住一句话,我,和你们才是一伙的。不要对那个女孩子做出任何承诺和保证,她提的任何问题,除非是涉及你需要的部分,一律不用回答。”
“她不会问什么的。”
“或许。但她的律师不会放过你的。”
见到安雅律师的时候车林晚总算明白了哈维的意思。
那个男人,虽然一身西装笔挺,衬衫獠白。可一看就像个黑道人物。
他的西装外套是永远不上扣的。他的身上混杂着浓烈的烟草和酒精的味道,在古龙水衬托下,刺激极了。
在打量车林晚的时候,目光就像要将她刺穿。
“哈维让你来的?”
“不是。但我经过哈维先生的允许。”
“哈维先生?哈!看来你们合作的很好。老哈维是我们这一行出名的六亲不认。只要不耽误他的胜率,让自己的客户赔付多少钱他都毫不在意。”
“难道律师先生您不是这样?”
“我?哈哈哈……我的委托人告诉我,你是另一个嫌犯的女友?你们同居了。所以你的证词会偏向对方,对吧。”
“我没有任何偏向。”
“你的男友,他有精神病。你知道的吧?”
车林晚沉默了下来,她想起了哈维的话。关键性的问题不能回答。
“他有人格认知障碍。”黑道律师先生却丝毫没有停口的意思,说话也不像哈维那么严谨,不过车林晚严重怀疑他是钓鱼执法。因为他是专业人员,他知道自己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但是故意说的都随性,降低车林晚这个外行人的戒心,等车林晚也像他一样随心所欲开口,他就可以套出他所要的信息了。
看出车林晚口风很紧,律师不满起来,骂骂咧咧的松着领口。
“我现在,可以进去看安雅了么?”
于是两人在女子看押所门口交出了证件,经过了严格的检查,鞋子必须脱下放在篮子里,过一道自动检测口。
安雅见到她的时候立刻喊了起来,“夏名至没事吧?!你告诉他千万不要认罪。只要我们都不开口,他们就没有办法,对吧?”眼神瞥向黑道律师,似乎是想获得认同。
尸体上虽然没有两个人动手的痕迹,但是这起案子并不适用于两名嫌疑人互相推诿的存在。也就是说,完全可能解释为其中一方动手,而另一方指使、或者旁观。
出于动机,旁观人或许判刑会更轻一些。如果认定是防御过当造成被害人死亡,旁观人会做无罪定论。
车林晚坐在了安雅对面,扭头看向黑道律师,“我能和她单独聊么?”
黑道律师立刻摇头。安雅虽然想反对,但显然黑道律师占据了主导优势。
于是他就那么靠着墙站着。
看守人依旧坐在狭小的观察室里,这次的看守人是个女人,不过身材依旧高大。
“安雅,我……想问你个事。”
“什么事?”
“那个男的到底怎么死的?”
安雅顿了一顿,一开始没有明白车林晚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我杀死了那个男的?我一个人?然后故意嫁祸给夏名至?逼他跟我一起承担?你疯了吧!就算我要那么做,他为什么要答应?他为什么会不记得?你真当他是傻子啊!”
“锁扣。”
安雅没有说话,而是茫然的盯着她。
但是车林晚看出了她眼角细微的挣扎。
“安雅,你知道是不是?”
“什么东西?”
“也许是在交谈中,你们涉及到过这个词。你知道怎么控制他。”
“你大概是疯了?”
“人也不是你杀的吧。”
安雅继续没说话。
夏名至由于精神原因,一部分记忆缺失了。黑道律师第一个念头当然是把一切都推到那个替罪羊身上去。
可是安雅说什么都不肯。
黑道律师这个时候从他们身后的墙壁旁走了过来,靠近了两人中间的小桌子。
一手撑在上面,用自己的背影挡住了摄像头和看守的视线,面对着车林晚,“你们是不是发现了其他的新证据?虽然我们彼此是对抗的关系,但如果能够谋杀嫌疑洗脱到另外第三人身上,我们就是合作的关系。你最好说清楚。”
车林晚的表情沉静而笃定,令黑道律师不由得相信了她说的话。
“你到底掌握了什么该死的证据!”律师猛地一脚将车林晚坐着的椅子,连人一起踢出了一段距离。
观察室里的女看守立刻站了起来,但看清楚踢椅子的是辩护律师而不是嫌犯的时候又坐了下去。她在这里的工作紧紧是保证自己看守的嫌犯不能对访客动粗,但并不需要保证访客之间的暴力冲突。
车林晚知道在这里是没有人会帮自己的。
如果被对方律师盯上,哈维也绝对不会出面维护她,因为哈维是马佳熏依雇佣的律师。而不是她的。
准确来说,她才是那个独立第三方。
虽然在感情上偏向了夏名至,但确实就是独立第三方。
话一旦出口了,就没有了收枪的余地。
车林晚知道安雅的律师不会给自己第二次的机会。
她必须今天,现在,此刻就问出一个答案来。
虽然面前黑道似的的律师给了她很大的压迫感,车林晚还是俯身靠在了桌子上,欺近安雅,一字一句道,“你知道是谁杀了死者。不是你,也不是夏名至,对吧。你在故意隐瞒这个事实,那么你的目的一定是为了掩盖……保护……”
对了!
哪里对了!
安雅的表情变了。
她的眼神就那么微微动了一下,可是车林晚发现了。
她站了起来。
尘埃落定。
然后起身敲了敲门,准备出去。
“喂,法医。你到底是要干什么?”黑道律师叫住了她,可是车林晚已经准备走了。
她得到了答案。
人,是在那个房子里死掉的。也是保存在那个房子里的,所以房子到处都有尸体拖动的痕迹。
但凶手不是安雅和夏名至,他们都是无辜的。
警方索要的只是一个凶手,并不在乎凶手是谁,所以她只要找到那个真正的凶手,就能把她的夏名至交换出来。
安雅无声的站立在原地,肩膀几乎不可观察到的颤抖起来。
可是她紧紧的抿着嘴唇,一个字没有多出口。
她的律师看了她一眼,转身也敲了敲门,追了出去。
“那个法医——”安雅的律师在看守所门口堵住了车林晚。
“我自己回去,不用送了。谢谢。”
“站住。”
“我答应过哈维,面谈结束后,先与他见面。”
“但我现在就在你面前。”
车林晚看着他。那又怎么样?他又不是警方。她也不是犯人,她就是个小法医而已。
“在作证席上你发过誓的,要本着公平公正。”
“我没有偏袒。”
“那先告诉我,与先告诉哈维,有什么分别。”
“这是我的个人选择。”
黑道律师笑了一下,“你们早就计划好了要把杀人行为推到我的委托人头上吧。然后再以男方精神失常为由,用不作为辩护?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的委托人,那个小姑娘,小小的个子,一个人怎么可能杀死那个男死者,怎么搬动他。”
如果不是她一个人的话,就可以办到了啊。
可是车林晚偏过头,什么都没有说。
在她不确定这个隐藏的事实目前对谁更有利的前提下,她遵从了哈维给她的建议,什么话都不说。
目光瞄了一眼律师身后的看守所大门,她还要确保自己采取步骤之前,没有其他人来探访安雅。
一旦她告诉了真正的凶手,他们或许就会采取行动了。
她不知道他们还能消除一些什么证据和痕迹,但心底里就是有个声音在说,绝不能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看来是怎么都不准备开口了是不是?”
车林晚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
这个高大的,身材魁梧的男人一把掩住她口鼻的时候是车林晚怎么都没有想到的。
她惊恐万状的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盯住对方。
他们就在看守所大门外不远处啊!
虽然街道上没什么行人,但是有监控探头啊。
男人掐住她的咽喉推着她的肩膀将人塞进了吉普车后座。
就在她要踢腿挣扎的时候,太阳穴的地方狠狠挨了一击。
意识瞬间抛弃了她……
昏迷前脑海中闪现过一万个念头。
最可怕的一个是,这个律师他知道!
哈维说过,律师跟委托人是一伙的,是真正的一伙人。
有时候会比家人、朋友、亲人、情人更亲密,更是一伙的。
也许,安雅早就说了。
早就告诉了这个律师也未尝可知。
他们就是故意找夏名至做替死鬼的。
因为按照目前案件的审判局势,夏名至很可能被判定为那个动手的人。
如果防御过当认定,最终坐牢的就只有夏名至一个人。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
妈妈?
白色的房间内她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虽然知道是自己的母亲,可是看到的却依然是小姨白晓菲的脸。
拼命的在记忆库里调取档案,却始终无法想起白晓慧的脸。
她的母亲,她的真正的母亲。
然后她又听到了音频里,夏名至说的话。
“不想忘记她,一点都不想……”
“如果一定要忘记的,宁愿忘记的人是她。至少,我还可以远远的看着她……”
“可不可以让我保留一个字,只要一个字,让我在某个时间,记住她?”
“只要说出「锁扣」,我就可以记起一切是么。可是,那个人格也会回来。他会回去找她,我知道的,是他告诉我,他一定会找到她,用我的手亲手伤害她……他会毁掉一切,我所拥有珍惜的东西,因为他认定了是我夺走了他的人生。”
“所以我还需要一个词,把他锁回去对吧?和我的记忆一起,和那个人,和她一起,都被锁回去。”
“对。我需要一个声音,一个人,一个与我无关的人,帮我一把将那个家伙关进我自己都看不见的无底深渊里。需要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词。”
“那个词……车林晚。”
啊。
从太阳穴,后脑勺,脖子,肩膀,手腕……全身都在疼。
身体卷曲成非常不舒服的姿势,想要展开的时候却发现还在车后座上。
她从缝隙看去,黑道律师并不在车上。
然后响起了电话铃声,把律师催促了回来。
从低咒般的粗糙德语中,车林晚隐约听到了哈维的名字。
或许是哈维打电话来问他,她为什么还没有回去。
通常在她面前,他们都会说英文,在安雅面前也是如此。但是他们彼此交谈却都用该死的根本听不懂的德文。
她要怎么才能让哈维知道,自己被这个行为不端的律师绑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