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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时分, 晨鼓的钟声尚未敲响, 各坊市的大门紧闭, 大街上静悄悄的, 连更夫的打更声都听不到了, 只有见军士们沉重而快速的脚步声。
星月隐在云层中, 天上看不见半点光,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然而宫城中却有多处火光亮起, 火光将整片天空都染成不祥的红『色』, 不时传来的兵戈相交之声更加深了这份不祥。
萧赜站在建章宫的檐下看着挂在屋檐下的明角灯, 凉寒的夜风将明角灯吹得晃动不休,烛火明灭不定, 似随时都要熄灭。萧赜幼时曾听老寺人*说,宫里的物件都有些邪『性』, 尤其是老物件,他原本不信这些邪说, 可却觉得老宫侍说的话也有些道理, 他还记得大父*在时这些明角灯只要一点上, 大半夜的都能把半边天照亮, 可现在——
萧赜微微摇头,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正要出宫,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声, “阿兄!”
熟悉的呼声让萧赜脸『色』微变, 他侧身望去, 只见一窈窕的身影朝自己奔来,萧赜疾步上前,迎上了来人。来人见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想要扑入萧赜的怀中,却被萧赜握住双肩,他难得厉声喝问道:“阿镜你怎么在这里?”他明明安排了人手送阿镜出宫了,为何阿镜还在这里?
谢兰因闻言眼眶红了,“阿兄,我来接你啊!你不陪我跟阿菀一起走吗?你不是说我们一家三口要永远在一起吗?我们还要给阿菀生个阿弟!”
谢兰因是萧赜的舅妹,两人青梅竹马,萧赜向来视她若掌珠*,从不曾高声责骂过一句,眼见心爱的妻子伤心欲绝的望着自己,萧赜也心如刀割,可他面上毫不动容,只冷着脸对妻子身后的舅弟道:“阿虎,快带你阿姐离开。”
“圣人,你真不随我们一起走吗?”谢洵最后劝着表兄,“大兄已经在城外等着我们了,我们尚有数百死士,不愁离不了建康,只要离了建康,河东王就不可能再抓到你了。”他不懂圣人为何不愿意跟他们离宫?
“离宫之后又如何?”萧赜反问。
“河东王行逆臣之事,天下群起而攻之,圣人随我们出城,再集结天下群雄——”
谢洵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萧赜打断了,“然后天下再起兵『乱』,诸王内斗,让索虏*有可趁之机,断送我们萧家的江山吗?”
萧赜的话让谢洵无言以对,谢兰因睁着泪目看着夫婿兼表哥,“阿兄,所以你就要抛下我跟阿菀了吗?”
“阿镜。”萧赜愧疚的望着妻子,“我不能走。”他不能走,他一旦离宫,民间定有无数打着他旗号的逆贼起事。萧赜也恨王叔河东王有不臣之心,可再恨他也不想断送萧家的江山,国朝再也经不起大动『荡』了。
萧赜仰头看着几乎跟朝霞烧成一片的火云,只要多给他五年时间,如果他能早出生五年,如果大父再多活几年,不让他六岁便登基,他又何至沦落至此?时不待我!
“阿兄——”谢兰因紧紧的搂着萧赜,一声声泣血唤着他。
萧赜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抬手轻抚谢兰因的鬓发,“阿镜,出去后带着阿菀好好过日子,若有——若有合适的人就嫁了吧……”萧赜不忍阿镜陪自己死,更舍不得她孤苦一世。
阿菀是萧赜和谢兰因唯一的孩子广陵公主,两人爱若珍宝,想了许多名字都觉得配不上女儿,只能先给爱女取了个小名“阿菀”。菀有草木茂盛之意,两人只盼爱女能平安健康的成长。
谢兰因颤声喊道:“阿兄——”她还想说话,但萧赜的手已经捂上了她的口鼻,一股似兰似麝的幽香袭来,谢兰因顷刻便软了身体,失去了意识。
萧赜将昏睡过去的妻子递给了谢洵,“阿虎,你们快走,别耽搁了。以后阿菀就是你们谢家的女儿。”他顿了顿,长叹道,“唯愿吾儿后身不再生于帝王家。”说罢萧赜苦笑,他当年同阿镜读史时曾嗤笑亡国之君才有此言,没想到自己竟有说此语之日。萧赜苦笑,他死后萧家的江山又能支撑多久?
谢洵看着神『色』决然的姊夫,咬了咬牙,抱着姐姐,单膝跪地道:“臣粉身碎骨亦不负陛下!”说罢起身带着阿姐匆匆离去。
萧赜送走了唯二的牵挂,心头一松,握紧手中的佩剑,他不愿离去,但也不会俯首就擒。
建元九年六月乙酉,武昌王综及大将军李温叛,纳河东兵,都城陷。侍中王奇请帝避走,曰:“河东逆贼势旺,然君贵为天子,民心向之,可避走武林,再四集援兵,讨逆贼,取京口,破其籓篱,扼其户槛。”
帝曰:“朕若发兵,索虏必乘虚来袭,朕岂能因一己之私,令百姓俱陷涂炭?”遂拒。又曰:“国朝无降帝。”乃崩于建章宫,年十六。自侍中王奇而下从死者数十人。
《梁史本纪》,昭皇帝讳赜,字物宜,小名善孙,小字承嗣,成祖孙,懿惠太子长子也。母谢氏。中兴二十五年九月,立为皇太孙。帝姿貌端华,从容弘雅,见者以为神人。生而颖慧,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读书数行并下,过目皆忆。
『性』仁厚至孝,年五,侍成祖疾,昼夜不暂离。成祖抚之曰:“儿至孝。”中兴三十年五月成祖崩,辛卯,即皇帝位。大赦天下。以明年为建元元年。时帝幼冲,未亲国政,太皇太后李氏临朝摄政。建元元年二月,追尊皇考曰文皇帝,皇妣谢氏曰文安皇后。建元六年,迎谢简女为后。
建元九年六月,时河东王厉帝绩反,帝崩于建章宫,皇后谢氏殉。厉帝遣使葬帝后于成祖阳陵。七月,诸臣请封帝后,及加庙谥。厉帝追谥曰幽皇帝,后曰幽皇后。大齐始元元年,齐太宗诏廷臣集议,改谥曰昭皇帝,庙号仁宗。皇后谢氏曰昭德皇后。
史家赞曰:帝少有大度,外柔内刚,亲政之初,轻徭役、减重赋,以仁驭下,公道为先,实有为之君。及『乱』,又怜民生而不动兵,乃蔼然仁者。惜受制权『奸』,英年惨死,可为浩叹。
“阿娘不能一直陪着阿菀了。”谢兰因紧紧的搂着女儿,依依不舍的亲着女儿的小脸,“阿菀一定要乖乖听你大父(祖父)的话,你大父最疼阿娘,他也会最疼你的。”
谢知同情的看着阿娘,她是没体会过现代社会父母对独生子女的疼爱,才会被大父这点微薄的父爱感动。
“阿娘不是想丢下你,可怀荒镇地处偏僻,你不适合在那里长大。你本来就是从南朝过来的,备受歧视,要是再在六镇长大,你就一辈子无法离开六镇。”谢兰因喃喃道:“这样我怎么对得起你阿耶?”
谢兰因也知道女儿根本听不懂自己的话,可一想她要离开女儿了,谢兰因就忍不住想把心里所有的话都跟女儿说,恨不得女儿现在就懂事,把她说的话都记住。
谢知咿咿叫了两声,表示能谅解阿娘,她阿娘还年轻,替父亲守孝一辈子太残忍,嫁给秦宗言也不错,他看起来人还不错,至少对阿娘够尊敬。古代又不是现代,可以自由恋爱,盲婚哑嫁的,只要男方人品好,其他可以慢慢磨合。
“你大父让你做太子妃,阿娘现在想想也不错,同样都是要受气,当了太子妃只要受崔太后的气,当了别人的媳『妇』要受上面无数长辈的气。”谢兰因说着自己的经历,“阿娘当年也是太子妃,虽然头上压了个老不死,可大部分时候老不死也不会给我受委屈。你要知道,身份越高的人,越喜欢端着,越喜欢显『露』自己的和善。”
谢知觉得自己被阿娘说服了,在这个时代想要一个男人就守着一个女人太难,反正嫁谁都会遇到种马,与其找个身份低的,还不如找身份最高的一个?没有感情也起码有权势啊。而且魏国皇帝都早死,熬死皇帝,她就是太后。
“阿菀,你要记得,我们女儿家无论嫁给谁,那人待你再好,你心里最重要的一定是自己。”谢兰因看着一朵珠花,神『色』微微茫然,“这话是你大母(祖母)当年对我说的,她做到了,阿娘现在在做,你将来也要做到。”
大母?阿娘说的是郗大母吗?谢知一直挺好奇祖父母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在外人看来,祖父弃妻另娶,亏欠了祖母。可就她看阿耶、阿娘对祖母的反应,感觉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阿娘对祖母态度尚可,至少逢年过节都会召祖母入宫,但要说多亲近也没有。阿耶对大母更冷淡,莫说逢年过节去给大母见礼,就是节礼都不送,他成亲生子都不曾叫郗家人来观礼。
两个哥哥长这么大,都不知道祖母尚在人世。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冷淡,这是跟郗家绝亲了,阿耶这举动让谢知很疑『惑』,哪怕祖父母已经离婚,名分上郗家已同谢家没关系,他也不是那么狠心绝情的人,其中定有蹊跷。
谢兰因却没准备跟女儿说父母的闲话,她只叮嘱女儿将来一定要好好学习,千万别听人家说的,女孩子只要找个好夫婿就够了。任何时候多读书都不会吃亏的。
谢知深以为然,在和平时期,女人读书的好处或许看不出来,可真出现波折,读过书跟没读过的是两种不同结果,光看阿娘就知道。
就在谢兰因跟女儿一说一和时,门外传来的轻轻的敲门声,谢兰因放下女儿,用布料将首饰盖上,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陈留公主,谢兰因道:“阿娘,你怎么来了?”她侧身请陈留公主入内。
“阿镜见过秦宗言了?”陈留轻声问谢兰因,生怕吓到了长女,这个天仙似地长女总有陈留有种吹口气就会碎了的错觉。
“见过了。”谢兰因点点头。
陈留关切的问:“他说了什么?”
“将军看起来很严肃,也没跟我说上几句话。”谢兰因低声道,并没有说秦宗言给自己送礼,并且答应她一年不圆房的事,她还没忘了小慕容氏是陈留表妹,陈留没有亲妹,表妹跟亲妹也差不多,陈留虽不至于期待他们夫妻失和,也肯定不会乐意看到他们夫妻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