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山间路上漂浮着乳白色的雾气,葵花走进甜水居坐下。守静道长专心地做着早课,没有搭理她。冯葵花从书架上拿了本书,在一旁安静地看书。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守静道长终于放下经文道:“有些日子没见了,怎么,找我有事?”
“明天小暑,吃铜锅涮肉来不来?”
“你们连过个小暑都要一起吃饭,麻烦死了。”
“我不是怕你无聊嘛,而且我最近确实是比较忙,没什么时间陪你。”
“我需要你陪吗?”
“你不需要吗?”
守静道长道:“你有你的事情,难道我就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吗?”
“我还真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情要忙。”冯葵花道,“要说秋水书院的话,也有流光、冬痕帮你,应该也不是很忙吧?”
守静道长看见她手边放着几本书册,便问道:“那是什么?”
“这是晏先生写的文章,还有他的诗集。”冯葵花道,“依你看,晏先生的文学,乡试能中吗?”
“拿来我看。”守静道长把文章从头到尾都读了一遍,说道,“倒也中得,只是不稳当。”
“我也是这样想的。运气好,他考个两三回或许就中了,但是运气不好,可就难说了。”
“你这么关心晏仙芝做什么?”
“我管他做什么?”冯葵花道,“还不是因为小芸。”
“你对她们,的确是好得没有话说。”
“在我心里,你也是一样的重要。”
“是吗?”守静道长道,“如果我偏要问谁更重要一点呢?”
“当然是你更重要咯。”
“花言巧语。”
“我还有事情,先走一步。”
“慢走,不送。”守静道长说道。
葵花从甜水居从来后,又带着晏仙芝的诗文,去了县城,求见赋闲在家的老翰林,这位昔日的探花郎也说他中得。
“这样的话,”冯葵花想,“我微操一下也不算破坏考试公平吧?毕竟科举考试中或不中,其实挺看运气的。汤显祖考进士都考了五次,四次落榜。蒲松龄考乡试考了十次,一次都没考上。徐渭参加乡试八次,落榜八次。纪晓岚自小聪颖,被称为神童,乡试和会试也都没能一次过。我又改变不了结果,我只是……帮他提高一下幸运值而已。”
“乡试三年一届,数万人参加考试,从中只选取一千多人,几百比一的报录比,几百个人里面,未必只有一个优秀选手,最后录取谁,还不是看考官个人的喜好和风格,这本来就不公平,既然本来就不存在公平,又何谈破坏公平?”
冯葵花替自己想好了借口,尽管她这篇辩解之辞充满了漏洞,却足以麻痹她的良心。
月光皎皎,水波粼粼,熏风习习,池边的亭子里,铜锅咕嘟咕嘟冒泡,冯葵花夹一筷子羊肉,伸进锅里,略晃一晃,那羊肉就烫卷了,就着芝麻酱一口吃进嘴里,薄薄的羊肉片裹着厚厚的酱,甜、鲜、咸、香,酱料的口感是沙沙的,羊肉的口感是脆嫩的,味觉、嗅觉、触觉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吞咽的那一刻,满足感直接爆炸,最后只剩下羊肉的味道,在口腔缭绕不散。
涮肉的是小锅,一桌坐不了几个人,冯葵花的右边坐着小芸和晏仙芝,翠玉和冯明彦左边就坐。
豆糕、灵凤、冬痕、流光坐了一桌,流光说:“要是道长来了,咱们这一桌就齐了。”
豆糕笑着道:“她不来正好,我们正好多吃些。”
水娥、银灯照、软红香、卢司司、溪九九又是一桌,“小雀斑怎么没来?”水娥问道。
“她好像是家里有事。”卢司司道。
“她那个哥哥又来找她了?”软红香道,“要我说,就该把她那王八蛋哥哥和那混账爹娘,扔进大牢里关几天,看他们还敢不敢来闹。”
“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雀斑心软。”银灯照道,“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也别去插手她的事了,要她自己想明白了才好。”
一个小伙计端着一盘羊肚菌、一盘牛肝菌来上菜,上台阶的时候急了些,“唉哟——!”一声,绊倒在了地上,盘子打得稀碎,菌菇撒了一地。
众人都吓了一跳,冯葵花笑道:“你急什么?难不成你慢了一些,这一桌人就饿死了?”
小伙计爬起来,摸摸后脑勺笑了。
葵花问道:“没摔疼吧?”
小伙计摇摇头,“没。”
“收拾的时候自己小心,别被瓷片割了手。”
“好嘞。”
小伙计把地上收拾了,又重新端上菜来,自不必说。
宴席上冯明彦说道:“葵花你知不知道,为了让你参加我们的婚礼,翠玉她硬是把婚期推迟了。”
葵花道:“洞房一刻值千金,恩爱夫妻夜夜如洞房,如此说来,我造成的损失不小啊。”
冯明彦道:“那你要怎么赔我们呢?”
“我呸!”葵花道,“你抢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跟你计较就算了,还在这儿做梦呢!”
几句话逗笑了众人,小芸笑道:“我们葵花呀,真真是个妙人儿。也不知道谁有这样的福气,能娶得了她。”
“你别说我,”冯葵花指着翠玉、冯明彦道,“你看看人家,要不是婚期推迟,蜜月都渡完了,你们俩就没个打算?”
小芸垂眸,又看了一眼晏仙芝。
“嗯?晏仙芝,”冯葵花道,“你怎么想的?”
晏仙芝道:“眼下……我想……还是以功名为重。”
“我倒是有个主意,”冯葵花道,“六月份有几天是好日子,不如你们两对有情人就一同举行婚礼,也算是一桩美谈。”
“好啊!”冯明彦道,“如此甚好。想想等我们都老了,再聚在一起,再回忆婚礼当天的事情,那是何等有趣。”
晏仙芝道:“可是……可是秋试在即,怎可分心。”
葵花道:“诶~,你听我说,眼下科试你已经考过了,距离八月六日秋试第一场还有些日子。你呢,就安心备考,婚礼上的一应事宜,自有我们操心,你只需在婚礼那天,风风光光当你的新郎官,如何?我想你就算是再忙,也不至于挤出一两天来结婚,都做不到吧?”
晏仙芝想了想,“我的婚事,怎好让冯老板操劳,这……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葵花笑道:“倒也不必跟我见外,我要是有事,也不会跟你们见外。毕竟,你娶了小芸,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翠玉道:“这话不假,我们虽然不是亲姐妹,却是比亲姐妹更亲。”
“只是太仓促了些。”
“你这般推三阻四,”冯葵花道,“我倒要问个所以然了。”
“没,没,我就是觉得……我还没有准备当好一个丈夫。”
众人半天没有说话,反倒是小芸开了口:“晏大哥,你不想娶我吗?”
“怎么会呢?”晏仙芝说这话的时候不敢看她。
小芸继续道:“晏大哥,我知道你担心秋试,以至于完全不想把心思放在别的事情上,但你其实不必如此担心,这些日子以来,我替你四处奔波,还有葵花也答应帮忙,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就好了,无论你能不能考中,我待你的心都和从前是一样的。”
“你对我这么好,”晏仙芝道,“我怎么会不愿意跟你成亲呢?我只怕你太过操劳,伤了身子。”
小芸道:“我不怕操劳,再说了,还有葵花帮忙出力,哪里就累着了呢?”
“那就好,”晏仙芝笑着道,“本来也是……早晚的事。”
酒阑人散,有人回去睡觉,有人在园子里消遣,三三俩俩聚在一起聊天。
冯葵花把小芸叫过来,两个人站在水池边,倚着栏杆聊天。
“好香啊。”小芸道。
“是茉莉花的香味。”冯葵花指了指道,“那儿有一盆茉莉花。”
“茉莉花真的好香啊。”
“你知道茶花什么时候开吗?”冯葵花突然问。
“好像是冬天吧。”水面吹来习习凉风,散去一团闷热。
“冬天啊。”冯葵花道,“算了不说这个了。我问你,你觉不觉得你跟晏仙芝,你们的相处方式,有点奇怪?”
小芸道:“你亲眼看见的,我又没有逼他。”
葵花笑道:“也许不是威逼,是利诱呢?”
小芸面露不悦,“你想多了,晏大哥只是性格温吞,他很爱我的。”
“我倒希望是我想得太多。”
“放心吧,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强扭的瓜不甜。”
小芸笑了,“那也要扭下来,啃了一口才知道啊。”
“你的瓜呢?上哪儿去了?”冯葵花到处看也没有看见晏仙芝。
小芸有些担心,“他刚才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又跑不见了,万一跌了撞了怎么办?”
“你先回房间看看吧,说不定他回去睡觉了。”
“那好吧,我先回去看看。你替我在花园里找找。”
两人分头行动,冯葵花在花园找了一圈没找见,靠在山石子上,扇着扇子,石头堆成的假山络着绿色藤蔓,到了秋天,爬山虎红了叶子,白石红叶,又是另一番风味。
忽听有人叫道:“晏大哥,你为何在这里?”
冯葵花一听是灵凤的声音,屏气凝神地听了起来。
“多饮了几杯,出来散散心。”
“恭喜你啊,好事将近。”虽然看不见,冯葵花眼前却浮现出了灵凤黯然神伤的脸。
“你是真心地……恭喜我吗?”
灵凤沉默了,沉默是一层保护色。
天空飘起了小雨,灵凤说道:“下雨了。”
“其实……”晏仙芝道,“第一次见到你,就是一个下雨天。”
“原来……你还记得。”灵凤道,“那一天突然下起了雨,我跑到一个凉亭下面,就遇见了你。”
晏仙芝道:“那天在凉亭下,我们说过的许多话,我都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记得我那时……心动的感觉。”
“你说什么?”灵凤激动地说,“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
“小心!”
晏仙芝醉醺醺地,在假山上站起来,灵凤关切地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说道:“那现在呢?你爱的是小芸吗?”
“我从来……就没有爱过小芸。”
灵凤沉默了很久,问道:“是因为她能给你更多吗?”
晏仙芝没有回答,也没有机会回答,因为小芸过来了,她在柳树下喊道:“晏大哥,是你吗?”
“嗯,我在这儿。”他低低应道。
“咦——?”小芸走过来道,“灵凤你也在这儿,你们隔这么远说话呢?”
“夜深了,”灵凤道,“我先回去了。”
“晏大哥,我们也回去吧。”小芸抓住晏仙芝的胳膊道。
“嗯。”晏仙芝应了一声,小芸扶着他从假山上走了下来。
这可真是,好一出大戏,最后一个离开的冯葵花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