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空死后第七天尸体被快马加鞭送回了京城,皇帝去收了尸。
历史重演,只不过这一次是秦空,不是秦时炎。
皇帝意外的平静,他在蒋文卿不敢置信的哭喊里,在太子冰冷怨毒的眼神里打开了蒙着脸的白布。
真丑。
肉身腐烂的味道直冲鼻子,生前风流多情的面貌一片青紫,连尸斑都攀上了他的脸。
皇帝面目冷静的听着太医战战兢兢的声音:左腿被打折,死前受过万箭穿心的刑法,真正的死因是自刎。
在当胸一剑,可这要命的一剑支撑起秦空的身体,让他死都不下跪。
皇帝感觉自己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内心叫嚣着报仇,在哭喊自己的孩子离世,另一半在冷眼旁观看着秦空的死状。
连太子都比他激动。
皇帝淡淡道:“下葬吧。”
他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如刀剑般锋利冰冷的质问:“他死了……你不难过吗?”
皇帝转头看向太子,这个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儿子。
太子温雅的脸上一片疯狂,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皇帝冷硬的脸。
这个用外表欺骗了大康的太子低声“嘶嘶”的笑,笑声怨毒如恶鬼:“我要是你,定要千人斩首,万人填坑,屠城灭国,杀光所有人给他陪葬!”
“他死了,凭什么其他人能活着?”
皇帝拂袖离去,好像没听到这番狠毒的话,只是道:“太子已神志不清,禁足三月。”
身后癫狂的大笑声响彻殿堂,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和疯魔:“父皇!秦空死了!哈哈哈哈……”
“……早晚有一天”脱去人皮的太子在笑,声声泣血,字字锥心:“我要把他们剥皮抽筋,削肉剔骨!把这一切都还回去!”
“所有人——!!”
皇帝冷漠的往行宫走,把身后的闹剧尽数抛下。
和他真像啊,几乎和他当年一模一样的太子。
唯一的差别,是他从小就有皇姐的教导,哪怕恨到极点,竟然还是那么清醒。
能这么肆意地发泄心中的恨,如何不是幸运?
皇帝明黄色衣袍在逐渐远去,消失在所有人视野里。
蒋文卿被吓得不轻,他泪流满面道:“皇兄——”
太子冷冷看了一眼跪坐在地的蒋文卿,轻蔑勾起嘴角,也转身离去。
他不想再看着秦空的死相,也不想再看他的下葬。
人死了,丢下的就只是皮囊罢了。
那个人回不来了。
乾清宫在夜色中幽黑,明亮的月色照不进黑沉如野兽巨口的宫殿。
皇帝默默站在窗边看着孤高的冷月,他已经站了一整天。
身后的富顺双眼通红,忍着悲伤的泪水不往下落,也不敢打扰皇帝。
两人就这么站在黑色的乾清宫里。
“他死的时候在想什么?会不会后悔?”皇帝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嘶哑难听,表情沉郁。
富顺强忍着喉骨的抽痛,不让哽咽的声音传出来:“奴、奴才不知。”
秦空死了,那个明媚阳光的京城少年郎走了。富顺只要一想到这个,就感觉胸腔好像有一把刀在四处横扫,把他的心剁碎。
他尚且如此悲伤,那皇帝呢?
皇帝走出殿外,他的腿在长时间站立里僵硬刺痛,可他没有管,心里有一张网把他勒住,所有的哀痛散不出去,死死卡在心里。
为什么不难过呢?明明他的孩子死了,明明他的孩子那么怕疼。
那么怕疼的秦空被打折了腿,被万剑穿心,被逼到自刎。
皇帝在心底质问自己:为什么你不难过?
思绪越来越凌乱,皇帝就像一个孤魂野鬼,越走越高,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到了一处高亭。
他专门为秦空建的高亭。
他停下了脚步。
这个地方——秦空最喜欢来的地方。
好像那道清朗的声音从未远去:“皇舅,秦空难过了会来这里看看。”
他听到自己问:“哦?为何?”
少年站在高地哈哈大笑:“因为——高啊!可以看到整个长安城!”
皇帝恍惚的向下看。
灯火通明,歌舞升平,长安还是绚烂喧闹的城。
这座城又失去了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可还是原先那副模样,它不会记得有一个叫秦空的人曾经有多热爱它。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抱秦空的时候,刚出生的丑猴子,又瘦又小,可怜巴巴的。他抱着小秦空,好像抱起了整个世界。
风筝因为有那一根线知道自己不会随风飘荡,皇帝因为有秦空还能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
少年郎长成了雄鹰,飞向了他够不着的云霄。
蜡焰燃烧的灼痛从心脏蔓延,雾似的东西好像在蒙住他的双眼,压抑着的空白突然被悲哀填满。
他现在才有了实感,他现在才意识到秦空再也回不来了。
清风吹过,吹散了他眼中的雾,吹不散他心中的绞痛。
夜晚的风吹过皇宫,宫中灯光摇曳,宫女伶人,太监百官,天下豆民俱在,唯独他没有家了。
史书记:是夜,帝恸哭。
……
安鲤鲤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他愣愣地躺在床上,不想理会门外安母的哭求声,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他因为秦空而活,一直跟着他的脚步走,现在人没了,就好像一下子抽光了他所有的精神气。
他躺了好几天,不吃不喝,不理会外界,只是在心里不断问着自己。
怎么可能呢?
他可是秦空啊,秦空怎么可能会死?
这大概就是个梦,他醒了就好了。
外面的哭求声渐渐小下去,好像隐隐有说话声。
安鲤鲤不去想外面的人是谁,他一直想着秦空,想着当初在他酒铺前笑着饮酒的白衣少年,想着战场上肆意张狂的小将军。
小将军……
“咚咚……”敲门声传来。
安鲤鲤闭着眼不去理会。
门外的人沉默一下,接着一道嘶哑的男声道:“是秦小将军让我交给你的东西。”
安鲤鲤灰暗的眼珠轻轻转动,他终于撑起了虚弱无力的身体,踉踉跄跄的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面容普通的男人,手里捧着个木盒,一看到安鲤鲤就把木盒举起来。
“秦小将军之前托我做的,说如果他死了就让我交给你。”
安鲤鲤迟滞地接过木盒,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张鬼面。
“这是……什么?”他迟疑问,声音轻不可闻。
男人笑了笑:“鬼面具,小将军托我带话。”
“他说你的脸这么好看,毁了怪可惜的,在没有强大起来的时候就带着它吧。”
我如果死了,就护不住你了,那就自己强起来吧。
安鲤鲤抱着木盒,目光空空。
他想起了当初随意的交谈。
“如果真的来呢?”
“在他来的那一刻,我会毁了自己的脸。”
明明只是很随便的一句话……
泪突然下落,顺着侧脸划过,滴在盒子里的鬼面上。
安鲤鲤跌坐在地,失声痛哭。
“将军……”
秦空下葬那天,全城哀哭,百姓自发跟在送葬队身后,用哭声送别他们的小将军。
安鲤鲤没有去,他呆坐在地上,怀里抱着鬼面,闭着眼听着外面的哭喊。
他的将军要下葬了……
梦该醒了。
“你就是安鲤鲤。”
一道嘶哑诡异的声音打破了房里的死寂。
安鲤鲤“刷”地睁开眼,所有的脆弱不在,他冰冷地直视突然出现在房里的人。
“你是谁?”他厉声问。
来者一身白衣常服,脸色苍白,眉眼温润柔和,可双眼幽深,眼底压着暴戾和疯意。
他勾起淡色的唇,整个人有种病态的虚弱瘦削,晦暗的眸钉在安鲤鲤脸上:“你的将军用我做的弩箭杀了可汗,他说他会赢。”
说着,太子垂下黑眸,把沸腾的杀意压在瞳孔深处。
那个人说他会赢,最后送回来了自己的尸体。
青年身着白衣,身姿清雅,本该是仙人一般,可突如其来地闯进自己的家,说着云里雾里的话……
看着精神状态就不太稳定。
安鲤鲤戒备的绷紧了身体。
“为什么要防备我呢?”太子浅笑出声,他的戾气萦绕全身,晦涩不明的看着安鲤鲤。
“明明我们是一样的人,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笑得那么温和,说出的话无情嗜血,“一样的混沌,一样的黑暗,天生就该站在顶端,让他们下跪称臣。”
安鲤鲤呼吸微微急促,有种被戳破的慌乱。
他死死地看着太子:“你到底是谁?!”
太子走近,抚上他的脸颊:“我是一个能带给你权力的人,一个能让你报仇的人。”
他低声蛊惑道:“你不想报仇吗?就和我一样,恨不能杀光所有害死秦空的人。”
太子重复道:“你不想吗?”
看着太子偏执猩红的眼,安鲤鲤滚烫的鲜血在四肢百骸喷涌。
想……
怎么不想……
他的将军孤零零死在蛮荒,万人围杀,万箭穿心,他怎么不恨!
好似看懂了安鲤鲤的眼神,太子低笑出声:“我也想。”
“我们这样的人啊,是不能遇到朝阳的。”
“不然……”
就算焚烧自身,也要做扑火的飞蛾。
大康纪年三,太子继位,后世称其康宪宗。
大康此后三十年里,横空出世一位鬼面将军,疯狂诡谲,手段残忍,除了当今圣上无人知其真实身份,也无人知其面具下是怎样的一张脸。
长安爱脸红流泪的卖酒郎悄无声息消失在京城,战场上让敌军闻风丧胆的鬼面将军为虎作伥,为如今的太子,之后的年轻帝王冲锋陷阵,攻城掠国。
帝王残暴,将军疯魔。
尸骸遍野,血流成河,敌国无数小儿闻之夜啼。
一君一将,狠辣无情,同流合污,后世对其褒贬不一。
安鲤鲤在四十八岁那年下葬安母,上交兵权,一人抵达蛮荒,自刎于此。
他死在了小将军葬身的土地上。
我的将军,请等等我,让我再见你最后一面吧。
不久,帝王重病,药石无医,恭亲王蒋文卿奉旨入宫。
冷清的宫殿里满是苦涩呛人的药味,蒋文卿怔怔地看着龙床上的帝王。
“皇兄……我来看你了……”他捉住皇帝的手。
帝王微微睁开眼,和蒋文卿泛红的眼眶对上。
“你来了。”他很虚弱,病重到眼神涣散,可音调平淡冷静,好像快死的不是自己。
“诏书在柜下暗格,封你的儿子蒋柏松为帝。”他闭上眼睛,懒得听蒋文卿的哭喊,直接赶人,“拿了就走,别烦我。”
蒋文卿哭着摇头,哀求道:“不,皇兄,你能好起来的。”
帝王闭着眼,他道:“我不想。”
鬼面比他先走一步去找那个人了,康宪宗也不想耽误太久。
奈何大康需要一个储君,蒋文卿的儿子就很不错,博闻知礼,能少他不少麻烦。
现在新帝也封了,他也能安心去找秦空了。
曾经的太子闭上眼,感受着胸腔里吊着的最后一口气在消散,他在死亡的黑暗里沉浸过去。
无数次回忆旧梦,还是当年,还是那个张扬明媚的少年。
尚且年轻的太子殿下在温习课业。
少年躲在窗口,用石子敲他脑袋。
他躲过去,用冰冷警告的眼神看着他。
少年郎笑得挑衅:“下一次,你绝对躲不过去!”
笑声在远去,消散在每一个旧梦碎片里,泛着时间流逝的暗黄。
秦空,我去找你了……
“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