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空没说错,高一鹤当年确实是因为他才能活下来的。
那时候高一鹤的灵魂散乱,被天道和001一起用能量拢聚在一起才能恢复一点意识。
可是医术再高明的医师也拯救不了一心求死的病人,就连天道和001也挽救不了只愿自己魂飞魄散的高一鹤。
所以秦空临危受命,把当时这个冷漠木然的灵魂接过了手,用自己的厚脸皮勇往直前,死缠烂打的让对方有了怒气这个情绪。
秦空可不会管这个情绪是正面还是负面,只要有波动,就算是怒意,哪怕恨意好不好,都能激发一个人的求生欲。
所以秦空,这个灵魂都仿佛在燃着火的小将军,用尽自己所有的耐性去纠缠一个人。
两人之间打架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封印空间里,只要有能量,几乎什么都能得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住处,每一处风格都大不相同。
秦空的住处就是一处古代的府邸。
他没让高一鹤有自己的住处,几乎是强硬的把人扒拉到了自己住的地方,让人住了下来。
原因就是因为怕这家伙在他看不着的地方自散灵魂。
“滚!”一声冷冽的怒声在封印空间响起。
秦空听到这一声骂丝毫不生气,仍然嬉皮笑脸:“滚什么滚,这是我的地方,哪里有主人滚蛋的道理?”
高一鹤胸膛剧烈起伏一下,他冷讽的目光毫不掩饰的看着秦空:“那我走。”
说完,他就要拂袖离开。
秦空眉头一皱,直接伸手把人拉了回来。
“你走什么走!走了去找死吗?”
高一鹤忍不住怒道:“与你何干!”
他向来平心静气,可是面对这个非要烦他的秦空,总是有使不出来的怒气。
秦空:“怎么跟我没关系?!你死在我的地盘上,是给我招晦气!”
高一鹤抿唇不语。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重,秦空开始说软话,他尝试摇了摇他的袖子:“你也是……干嘛非要找死,你死了我还要难过。”
鹤鸟本性心软纯善,最听不得软话,也见不得人撒娇,奈何秦空两样全占,他的怒火跟被瓢泼的大雨浇过一样,瞬间灭了个七七八八。
高一鹤也不跟他犟了,只是皱眉,声音也情不自禁的缓和下来:“我死了,你为何难过?”
秦空对他笑的轻佻:“你好看,我就没见过一个男人能用美来形容的。”
莫名被撩的高一鹤有些不自在,他抽出了自己被攥着的手腕
“无耻。”
秦空是谁?顺杆子往上爬的好手,一眼就看到了他缓和的态度,知道这人吃软不吃硬,连忙好言好语的哄。
“真的,你可真是个美人,我就没见过哪个人能有你这样匀称的身段的。”
“你就别死了,死了多可惜啊,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想要什么给我说。”
高一鹤被他这一劝一哄,只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自在,他冷冷道:“闭嘴。”
秦空当然不闭:“鹤美人要是无聊,那咱俩打一架?”
高一鹤被这奇奇怪怪的称呼膈应了一下,居然还真应了他的请求。
“来,打架。”
目的达成,知道今天高一鹤是不会想着死了,秦空笑眯眯的回应。
“行!”
……
然而白天能有人在身边,让高一鹤想不起来那入骨的孤寂,一旦在夜晚离开了人,千年的孤独就会如影随形的渗进他的骨髓,丝丝缕缕,如跗骨之蛆。
高一鹤整夜睡不着觉,做的最多的是看房梁,夜晚一片黑洞,他其实看到的也是一片幽深不见底的黑暗。
好像能把他吞噬殆尽。
直到有一天,高一鹤有些厌倦了一整夜的等待,不愿意再等待白天的到来。
他起身下床,单薄的亵衣垂落至脚边,盖住苍白的脚趾,黑色长发披散在削薄的背部,微微下滑的发丝遮住了他洁白无瑕的侧脸和尖尖的下巴。
苍白又瘦削,脆弱又冷漠。
良久,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青年静默的站起身就要往门外走,结果离门口还差两步,他突然停了下来。
门外传来呼吸声。
封印空间相当于一个小世界,灵魂都可以化为实体,拥有正常人类的呼吸,饥饿,这对于魂体来说是恩赐。
高一鹤顿了顿,确实没想到门外有人,他受的伤在灵魂,很严重,外面人的灵魂比他凝实多了,故意收敛了气息,这么多天他才发现。
高一鹤打开了门,看向门外。
封印空间里有着高悬的圆月,碧盏上悬挂,挥发着银白的月色。
秦空就披着银白色的光晕,在他门口盘腿而坐。
高一鹤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会在我房间门口?”
秦空一看到他出来,就慢吞吞的站了起来,还有点讪讪的摸了摸鼻子:“怕你想不开。”
白天他能缠着人,晚上就不行了,怕没自己看着,这人想着法的找死。
高一鹤心底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有些涩然,还有些胀闷。
他说:“所以你每天晚上都在我门口守着?”
秦空也不觉得尴尬了,好像刚刚那个有些不好意思的不是自己,又成了往常没脸没皮的模样。
他理直气壮道:“是啊,不行?”
高一鹤:“不觉得无聊?”
秦空想了想:“还成,听着你的呼吸呢,听着听着就不无聊了。”
每天晚上就看着清幽的月亮,靠着木雕门,听着门里均匀的呼吸声,有时候他也会睡过去,有时候就听一晚上。
不管睡没睡过去,反正第二天肯定早早就走了。
高一鹤沉默片刻,随后道:“你回去吧。”
秦空看着他:“你不死了?”
高一鹤避而不谈这个问题,只是回了房间关上门,把秦空关在了门外。
夜色很寂静,空间里的生灵还是太少了,少到在这个安静的夜晚,高一鹤可以清楚的感受到门外轻微的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传来离去的脚步声。
他呼出一口气,把莫名紧绷起来的心放了回去,也放弃了突然刚刚想自散魂魄的念头,转身上床。
.
此后的每一个夜晚,高一鹤还是会睁着眼睛看着房梁。
他还是睡不着,门外的人也陪他睡不着。
两个人之间好像有了什么默契,高一鹤除了看着房梁,还有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捕捉门外轻微的呼吸声。
他听着他呼吸,他亦是。
直到有一天,窗口突然传来轻微的声响。
高一鹤怔然看去。
房间里一片漆黑,黑到看不清来者是谁,看不清楚脸,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
月光从打开的窗口洒下,清冷的光辉让房间稍微明亮了一点。
黑色的地域被撒上了一层银色的光。
高一鹤知道从窗口翻进来的人是秦空。
秦空在原地站了很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高一鹤也不质问他为什么要闯进来,也不去打个招呼,就只是继续躺在床上,眼睛看着上方。
直到人影朝他走过来。
模糊不清的人影趴在了他的床边,高一鹤的耳畔传来熟悉的清朗声音,微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颊侧,留下烫进心底的热度,驱散了灵魂的雾霾和阴冷。
“鹤美人,你到底怎么样才能治好?”
高一鹤问:“治好什么?”
秦空:“治好你的病。”
高一鹤皱眉,他偏过头看他:“我没有病。”
秦空笑了一声:“哦,你没生病。”
很敷衍,让高一鹤有点不太高兴。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直到秦空又开口,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在夜色显出了温柔。
“你见过长安吗?”
高一鹤睫毛轻颤,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你的世界的长安吗?没有。”
秦空笑道:“你应该去见一见,长安很美,烟花盛开,金银火树,歌舞升平,见过一次,一辈子都不掉了。”
高一鹤:“你应该去过其他世界,那也很壮观,长安为什么是最特殊的?”
秦空轻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我生在长安?”
高一鹤:“我应该见不到了。”
床边趴着的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索。
“……那我讲给你听。”
高一鹤闭着眼:“你说。”
“长安大街小巷可真多,里面有一条酒巷,一进去连砖瓦都沁着酒香,那里的人都在卖酒,酒铺老板很喜欢我,每一次都要给我打最清冽的好酒。”
高一鹤觉得有些新奇:“听起来不错,我不太会喝酒。”
“没事,里面各种各样的酒都有,我有一个兵,他家里卖米酒的,吃了不醉人,香甜软糯,你一定喜欢。”
高一鹤点头,觉得他确实会喜欢。
秦空继续说,他白日里的逗趣欢乐在这个也要化成了如水一般的平静,温柔缠绵,一贯调笑的声音里也带着正经。
“夜市很好玩,我们那里没有宵禁,彻夜不眠不休的欢乐是常有的事,三角口那里有一个铺子,是卖蜜果的,很好吃,很甜。”
“我爱吃甜的,喜欢糖葫芦,之前觉得好幼稚,不好意思买,下人还没眼色,我就晚上带了面具,去偷偷的买,买四五串带回家藏着。”
“可是一下子又吃不完,又不舍得吃,怕下一次就要好久才能吃到,等没两天糖葫芦都化了,我还是没吃完。”
说着,他笑了两声:“还不如早点吃,糖葫芦都化了,好酸,一点都不甜。”
不知道为什么,高一鹤也觉得自己跟吃了那根化了的糖葫芦一样,心里酸酸的。
他问:“还喜欢吃吗?”
秦空:“喜欢啊,没人给我买,我只能自己去买。”
高一鹤下意识道:“我给你买。”
秦空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道:“答应我的,你一定要记得。”
原本因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有些后悔的高一鹤又心软了:“好,我记得。”
秦空又往他这里凑了凑,来自另一个人身上的温度更加明显,就像一团燃烧的炽热焰火。
“长安很好,我喜欢极了。那里晚上有各种各样的戏法表演,胸口碎大石,吞剑,喷火,我之前觉得他们好厉害,每天晚上兴高采烈的鼓掌。”
高一鹤好像也被带到了那个喧声震天的夜晚,看到了那个在人群里鼓掌大笑的白衣少年郎。
少年应该眉眼风流带笑,比现在青涩稚嫩些,阳光明媚,张扬肆意,带着股意气风发的劲儿。在人群里一声轻佻的口哨,或者一个随意的鼓掌,就能让看到他的京城女郎们被勾的脸红心跳。
他问:“你给他们打赏了吗?”
秦空顿了一下:“没有。”
白嫖是吗?高一鹤沉默了。
不愧是秦空。
青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打赏什么的,需要些铜钱,我当然没有。”
高一鹤觉得一个能买糖葫芦的人不应该没铜钱:“真相是什么?”
秦空:“……零钱太少,都拿来买糖葫芦和糖人了。”
剩下的都是整锭银,怎么打赏?
高一鹤:“……你究竟买了多少糖葫芦和糖人?”
这买了多少啊,才能把所有的零钱都花光。
秦空笑了两声,笑声有点尴尬:“就好这一口。”
高一鹤不想听他狡辩:“你继续说。”
秦空笑眯眯的点头,接受了这个晚上二人之间难得带着点温馨的氛围。
“我有很多朋友,京城里有个傻乎乎的皇子,叫蒋文卿,嘴上一直说着讨厌我,可是行动上老是帮我。他有个哥哥,是太子,一个伪君子,我老是看他不顺眼去挑衅他,因为他太虚伪了,我不喜欢。”
“我的副手很贪财,坏的光明正大,杀了他的父亲,散了自己的家产,然后投奔了我,凭借着我做跳板,赚了很多钱。这么抠门的一个人,把自己的所有财产搭了上去陪我打仗。”
“边疆里有我的后勤长,他人很温柔,长的也很好看,就是太好看了点,容易招惹麻烦。别看后勤长瘦瘦弱弱的,他的手可黑了,心也狠,我一直觉得他是个疯兔子……如果让他听到这句话,一定不会给我吃饭的。”
高一鹤忍不住勾起了笑:“我可以给你做。”
秦空起了兴致:“鹤美人还会做饭?”
高一鹤轻“嗯”一声。
“那你厉害,我被家里宠惯了,除了打仗什么也不会。”
高一鹤看不到自己的眉眼变得有多温柔:“这样啊。”
这么好的秦空,确实该被好好宠着。
跟小太阳一样充满能量,又可爱又潇洒,谁看了都喜欢。
秦空偏头想了想,他换了个话题。
“你打过仗吗?”
高一鹤也不问他为什么要换话题,只是顺着他的话:“没打过,只见过战场。”
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一样俯视着如同炼狱一般的战场。
“我喜欢驰骋疆场,骑在我的马上,迎着狂风奔跑,很自由自在。”
高一鹤问:“你喜欢打仗?”
秦空沉默了片刻:“喜欢,又不喜欢。”
高一鹤歪头疑惑看他。
“喜欢疆场,潇洒自由,就像翱翔在天空一样。”
“不喜欢打仗,死的人太多了,哭的人也太多了,每次我带着人回去,看到死去烈士的亲属在哭喊,就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更强一点,把他们带回来。”
秦空笑道:“鹤美人,你猜我当初为什么要去送死?”
高一鹤轻声问:“为什么?”
“死我一个,能节省好几年的打仗时间,能回到家的战士就能更多,五万将士几乎都能安然无恙。”
“我把他们带出来,就该把他们带回去。”
“用我一条命,换千千万万个将士,秦空觉得值得。”
尾音落地,房间里一片寂静。
血液好像在经脉里喷涌流淌,高一鹤再度开口,嗓音有点哑:“只是因为这个?”
秦空无所谓的笑了笑:“还有很多原因。”
比如皇舅,比如长安,比如秦老头……
那么多的原因,让威震四方的秦小将军自愿送死,用生命撑起大康一个盛世太平。
秦空似乎叹息了一声:“所以啊,鹤美人可千万别想着要死,秦空闲事管惯了,就见不得有人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夜色撩人,床边模糊的身影就这么趴在床上,也不在乎自己的姿势是不是别扭,就这么凑过去说悄悄话。
秦空呼出的热气尽数喷洒在高一鹤的耳廓上,痒痒的,带着点湿热,高一鹤有些不自在的避了一下。
“鹤美人,你喜欢糖葫芦吗?”
其实高一鹤不喜欢那种甜到腻人,酸到骇人的东西,但是这个夜晚他改口了:“挺喜欢的。”
秦空听了果然开心:“那以后咱俩可以一起去买着吃。”
“糖人呢?”
“……喜欢。”
“喝酒呢?”
“……能接受。”
“交友呢?”
“…………”
秦空不逗他了:“行了,我知道你都不喜欢。”
高一鹤默默推开了他。
这一推比起白天那下狠手的那一脚脚简直跟什么似的,秦空半点不当回事。
“卢阳峰上的景色绚丽夺目,往下看跟看悬崖一样,白雾缭绕,巍峨挺拔,你要不要去看?”
高一鹤:“你带我去?”
秦空笑道:“我带你去。”
“清淮河温柔细腻,还有五彩缤纷的颜色,每隔两个时辰就要变换一次,实乃奇珍景观,你要不要去?”
高一鹤:“这个也要带我去?”
秦空点头:“对,带你去。”
“茵海的周边沙砾都是白色的,海水湛蓝清澈,白色的沙砾踩上去很柔软,很舒服,你去不去?”
高一鹤已经习惯了,闻言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秦空没有再说,他只是道:“鹤美人,你该睡了。”
哄孩子一样的话好像真的对高一鹤有用,他不眠不休多日的疲惫找了上来,侵袭他的意志,眼皮越来越沉重,困意也在袭来。
在陷入彻底黑暗的前一秒,意识里传来最后一句。
“睡醒了,我就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