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张九龄的话,李瑛安抚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生病这种事强求不来。张相只需宽心,好生养病,定能好转。”
张九龄凄然一笑:“病来如山倒,我大年三十还小酌了半斤白酒,谁知道初一就浑身无力,头脑昏沉,大概是寿限将至。”
站在旁边的张济插话道:“自从六叔阵亡之后,家父便伤心不已,夜间睡眠不佳,白天食欲不振,积劳成疾,以至如此!”
李瑛在床榻边上坐了,拍着张九龄的手背道:“张相啊,人都有一死,或者轻于鸿毛,或者重于泰山。
令弟为国捐躯,大唐朝廷将会铭记他的功劳,你也要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切勿过度悲伤。”
张九龄感慨道:“臣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六郎之死固然让我悲伤,但此番病情绝非悲伤所至,怕是大限之期已到……”
见张九龄说的动情,李瑛不禁有些感触。
或许就像张九龄说的那样,他的寿命可能真的走到了尽头,自己的穿越也只是让他延长了一年的生命而已。
张九龄用苍老发烫的手掌握着李瑛的手,诚挚的道:“陛下能来探视老臣,我张九龄死亦瞑目,只是临死之前有些肺腑之言想要告知于陛下……”
李瑛难过的道:“朕来晚了,朕本以为爱卿只是感染了风寒,没想到你竟然病的如此厉害,朕早就应该来看你。爱卿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朕只要能满足你,定然答应!”
“陛下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锐意改革,重用贤能,平定叛乱只是迟早的事情。
但老臣以为陛下要想成为比肩太宗的明君,尚需要提拔一位甚至多位贤相。
正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陛下固然英明神武,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能够选拔三五良相,当可使得圣人对国家的治理如同猛虎添翼,事半功倍。”
张九龄握着李瑛的手掌,发自肺腑的说道,“譬如太宗手下有房玄龄、杜如晦、魏徵等贤相,先帝手下有姚崇、宋璟。
陛下要想成为千古一帝,也应该提拔重用一位有能力、有德操、有格局的宰相担任左膀右臂,方能重兴大唐,再现盛世。”
李瑛有些遗憾的道:“张相便是这样的贤相啊,朕盼望着你能早日病愈,下床辅佐朕中兴大唐,创造盛世。”
“呵呵……”
张九龄发出一声爽朗的笑声,“陛下能如此夸赞老臣,张九龄心中感激不已。
只不过臣人品固然还算正直,但能力却不足以与以上这些贤相相提并论,这点自知之明老臣还是有的。”
“张卿你谦虚了。”
李瑛笑着恭维了张九龄一句。
但实事求是的说,张九龄这番话也不算谦虚,他的节操固然高尚,但论治国的能力与房玄龄、杜如晦等人还有一定的差距。
“除了张卿之外,朕手下现在还有三位宰相,爱卿认为他们将来能否成为房、杜那样的贤相?”李瑛非常认真的求教。
“咳咳……”
张九龄咳嗽了一声,接过张达递来的瓷碗喝了一口热水润润嗓子,继续侃侃而谈。
“臣以为这三人都难成为房、杜一样的宰相,甚至想要比肩姚、宋也非易事。
颜杲卿性格刚正不阿,格局远大,能力出众,又在盛年,倒是个不错的副相。
但因为性格太直,不懂得圆滑退避,将来若与皇权发生冲突,恐其很难左右逢源,圆满解决。”
李瑛听得频频颔首,面色凝重。
这番话可谓张九龄的肺腑之言,若不是他病入膏肓,肯定不会这样评价自己的同事。
自李瑛入主长安至今,已经将近两年的时间,君臣之间一直齐心协力,尚未爆发矛盾。
但这可能跟天下尚未太平有关,西边有吐蕃,东边有叛军,百万大军不是缺粮就是缺钱,满朝文武必须绷起神经来应对,根本没有时间来内耗。
但等将来天下太平了,满朝文武还能这样对皇帝的命令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吗?
恐怕很难!
就在李瑛推出大唐宝钞的时候,就曾经遭到许多官员的暗中抵触,只不过在刘晏的出色表现之下被迅速化解。
但随着天下承平,矛盾不断积累,天知道什么时候大臣们会就会对皇权产生不满情绪。
以李隆基之强硬,也曾经因为废黜自己这位太子引起张九龄的强烈抵触,甚至不惜以罢相离京为代价,也不肯屈服服软。
在整个大唐的历史中,相权绝不是对皇权唯唯诺诺,任凭宰割。
等自己将来废黜李俨这个太子的时候,会不会也有一个张九龄一样的宰相站出来抵制自己?
李瑛想到这里深表忧虑,更加感激张九龄的这番肺腑之言。
想要做一个盛世明君,手下确实需要一个高瞻远瞩,高屋建瓴,有能力、有格局,还能为皇帝着想,处事中庸的贤相。
在这一点上,颜杲卿确实不太符合。
他的能力虽然很出色,对大唐也忠心耿耿,人品也刚正不阿,但因为太过正直了,就缺少一些圆滑,若是让他成为首相,恐怕等将来天下太平了大概率会与自己产生冲突。
武则天在位期间更换了六十多个宰相,李隆基在位先后起用了三十多个宰相,之所以如此频繁更换,就是为了寻找一个既听话又有能力,能够平衡相权和皇权的人。
武则天穷其一生没有找到,李隆基找到了,那就是李林甫。
可能对于大唐来说,李林甫是个奸臣,但对于李隆基来说,却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宰相。
世人可以骂李林甫坏,但却不能骂李林甫菜,能在性格多疑的李隆基手下担任十九年宰相,李林甫绝非庸才。
纵观整个唐朝历史上,在能力与情商上胜过李林甫的宰相不超过两只手,只可惜心术不正,终究成了奸臣的代表。
张九龄继续说道:“故此,臣以为颜杲卿只能作为副相,决不可为正。”
“张相的话,朕记在心里了!”
李瑛颔首应允。
在大唐王朝,虽然被加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之后就可以被称之为宰相,但只有中书令才是真正的首相,掌管门下省的侍中可以视为“副相”。
“至于李适之,此人性格倒是圆滑,能够左右逢源,团结同僚,也不会轻易得罪人。
但正因为不敢轻易得罪人,所以他无法坚持自己的原则,该强硬的时候不能强硬,害怕得罪门阀,担心自己树敌。
他这种性格也不适合担任首相,不能帮助陛下中兴大唐,也就只能做个辅相。”
张九龄端起瓷碗喝了几口,滋润下干涸的喉咙。
站在床边的张拯、张济、张达三兄弟脸色几乎都绿了。
老爹你这样评价几个当朝宰相,不怕得罪同僚吗?
万一你隔了屁,我们兄弟将来这仕途怎么走?
“父亲,太医嘱咐你少说话多休息,还是不要再说了。”
张拯实在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张九龄摸了摸花白的胡须,笑道:“阿耶一直在等圣人到来,尔等怎能让我闭嘴?”
李瑛双眸微动,抬起眼帘吩咐站在身边的吉小庆,以及远处的吕奉仙道:“你们都下去吧,朕单独与张相说话。”
“喏!”
吉小庆与吕奉仙会意,一起施礼退出了房间。
张九龄挥了挥手,撵着三个儿子离开:“你们都出去吧,让老夫爽利的与陛下说说心里话……”
“是!”
张拯三兄弟对视了一眼,只能无奈的退出了房间,只留下君臣二人继续探讨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