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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珠死了。

随她一并死去的,还有曾立侍程婉卧榻左右的那个忠心耿耿的小丫鬟。

李清幽将手掌盖在她双眸上,缓缓抚下,替她阖了眼。

他轻叹一声,从荷珠袖口扯下一段布条,沥干弋鳐剑身的血迹,还剩长长的一截,便割断沾了血的部分弃掷,将干净的部分随手楔在腰间。

他旋即跨上马,抖了抖缰绳,那马低沉地嘶鸣一声,却茫然四顾,他也同这马一样,望着大夜中的漫天雪点,不知往何处去。

天地之大,竟无一人容身之所。

天地又太小,小到不知何时已抛诸脑后的旧人旧事,在时隔许多日子之后,又会鬼使神差般地找上门来。

一人一马,不知在这白茫茫一片天地间走了多久。

突然,李清幽看见远处似乎有一座破败的民居,他赶忙往那方向快走几步,定睛望去,的确不错——那屋顶落满了雪,在黑夜中不仔细看,很难分辨得出来。

李清幽牵着马,行至近前细看:这屋四面漏风,瓦破梁蠹,两扇薄木门也腐朽了很久,早已塌在地上,门前堆的积雪没过了大半个小腿,想来已是许久没人清扫。

至少算得一处栖身的地方,是破败了些,不过熬过今夜不成问题。

李清幽在近处一棵被雪压得垮塌在地上的树旁捡了些折断的枝杈,抽剑将树干一劈,削下一块较为完整的木头,将腰间布条抽出来,连几条残枝一并捆了,一路走到屋前。

他回头看看那匹马,伸手拍拍马背,吆喝一声,那马便撒开蹄子跑起来。

那马跑得很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它的腿为剑气所伤,性烈如火,横是不肯进屋,在外头过夜又会冻死,只能任它跑,跑到哪是它的命。

养马的人说,马腿一旦受伤,马就只有死路一条。

据牧马人说,是因为马匹生来奔腾,不知何为停驻,撒野狂奔就是它的命。

无论是人还是牲畜,伤筋动骨免不了静养,可马不静养,它明知自己受了伤,仍旧会不顾一切地奔跑,牧马人要么忍痛杀死它,要么放它走,一直如风般自由地驰骋,直到伤重不治死去。

奔跑是马的宿命,为宣泄它无处栖息的自由的魂灵。

李清幽跨过早已腐朽得不成样子的门槛,将拾的柴火放下,从怀中拈出些火绒,顺切了几条细枝柴,折成数段,紧密地摆在火绒周边,怀中掏出两块火石,上下一磕,火星子跌到绒上,见绒丝儿四通八达地阴燃起来,抿嘴留出米粒大小一孔,压着气吹了吹,绒丝上的红点子走得愈发快起来,木头毛边冒出轻烟,须臾,火苗便蹿上半干的细柴。

如法炮制将其尽数引燃,李清幽往身后坐了坐,伸手探火堆的温度。

暖和。

不至燥热。

借着在这晦暗空间里骤然亮起的火光,他忽然瞥见墙角一堆铺在地上的干茅草,继而瞧见茅草堆上坐着的那个人。

那人如参禅般打着坐,闭着双眼,火光映照下,但见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眉目难以分辨,一张嘴倒是动得勤快。

李清幽静下心来仔细听了听,似乎是在念经。

片刻,经文呢喃声断,那人才缓缓睁眼,道声“阿弥陀佛”,起身向李清幽行礼。

“阁下是……”李清幽上下打量他一番,颇有些疑惑。

“小僧法名静元,自金陵栖悬寺来,受方丈之命游历四方,寻访各大寺院,与各处僧人交流辩经。”

李清幽摆了摆手,请他坐下,问道:“阁下既是僧人,缘何未曾剃发?”

那僧人道:“说来惭愧,小僧早两年已决心出家,只因方丈说小僧尘缘未了,暂不肯替小僧削发入门,所以做了俗门弟子。”

李清幽点了点头,道声“失礼了”,二人便再无话讲,李清幽烤着火,那静元和尚坐下没一会儿,又念起经来。

“施主身上……杀气很重。”静元和尚忽然住口道。

李清幽轻笑了两声:“怎么,你怕?”

静元摇了摇头,目光自然地扫过李清幽:“既入佛门,便要有为这芸芸众生牺牲小我的觉悟,何足惧哉?”

李清幽看得出,他不是逞强,而是真的不怕。

坏也就坏在他不怕。

喜怒哀惧是最起码的人性,连人性都不存在,怎么算得上一个人?连人都不算,又怎么领悟得到人的智慧?连人的智慧都参悟不到,又怎能成佛呢?

李清幽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不料这和尚却脸色一变,颇有些愠怒地望向他道:“施主所言,恕贫僧不敢苟同。”

李清幽笑了。

“你还会发怒,看来尚且算个人。”

静元一怔,旋即也笑了。

屋外风雪丝毫没有停的迹象,李清幽在客栈那时被荷珠一吵,搅了清梦,直到现在还没有困意。

“我是一个剑客。”李清幽回应了静元关于自己身上血腥味的疑问。

“不知施主师出哪门哪派?”

“哪门哪派都不是。”

李清幽道:“曾经“哪门哪派都不是。”

李清幽道:“曾经有个女人教我学剑,她的剑法极好,足以与各大门派媲美,甚至比他们还要强。”

“可我后来却发现,那个女人并非善类,她教我剑法,是为了利用我,替她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哪门哪派都不是。”

李清幽道:“曾经有个女人教我学剑,她的剑法极好,足以与各大门派媲美,甚至比他们还要强。”

“可我后来却发现,那个女人并非善类,她教我剑法,不过是为了利用我替她干些肮脏的活计而已,我很愤怒,但又深知不是她的对手……”

“所以我逃了,逃到城里,那女人追来,杀了许多人。”

“是我连累他们。”

静元微微摇头:“不对。”

“不对?”李清幽错愕道。

静元道:“贫僧我佛法低微,施主先前所做所为,不敢妄言对错,可我始终认为,后来这些事,不该算是施主你的过错。”

“你自称佛法低微,可我看你,倒是挺有佛性。”李清幽笑道,“让我想起一个朋友。”

静元闻言笑道:“施主怪会说笑,哪有无佛性的和尚?”

“当然,”李清幽道,“这世上大多数的和尚,都没有什么佛性。”

“何出此言?”

“我在锦京时,去过一个顶大的寺庙,那里的方丈穿着流烟布庄定制的价值三两黄金的袈裟,挂的是紫檀木的佛珠,出门乘的是紫影、明驹……数匹名马拉的车,却不许人求问佛法,辩经更是一问三不知,倒卖香烛、首饰倒十分在行,这样的和尚,也能叫有佛性吗?”

静元没有说话。

他几乎走遍了大锦境内的寺庙,自然也去过李清幽所说的那个,只是他没能与那方丈辩上经——人家见他这副肮脏模样,直接无视了他的话,给痛打一顿轰了出去,他不死心,趁那方丈外出时拦在马车前头,面是见上了,可结果又被打了一顿。

“贫僧自幼潜心钻研佛法,踏遍九州四海,寻访山寺无数、与僧尼辩经无数,那是第一次遭受这种待遇……”静元与李清幽说了自己的遭遇,随后轻轻地摇头,笑了笑,那笑容中似乎有些旁人不易觉察的苦涩。

“说到底,他们算不上僧人,只是打着僧人旗号的商人而已。”李清幽一语道破,“普度众生的心思他们没有,不过借着普度众生的名头敛财的胆子他们有,而且很大。”

“施主,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呢?”静元苦笑道。

他只是一个和尚,并且还是一个衰落了很久的寺庙里出来的很穷的和尚,他改变不了这些。

“我方才说,你很像我的一位朋友。”李清幽道,“希望你日后不会变成我说的那种和尚,也不要变成我这样的人。”

天朦朦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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